从那天起,蝴蝶便把我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
她的恩客不多,但多是贵客,入幕之宾寥寥,一般一段时间内只会有一人。
那时候我哥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整日在街头巷尾打家劫舍的,时不时就弄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我跟着他的时候,还挨过两次揍。
有一次,他们惹了大祸,得罪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最后还是我找蝴蝶拜托她的恩客帮忙出面说情才算了了。
这样鸡飞狗跳却又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一岁那年。
蝴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事情发生在一场宴会应酬上。
一位将军喝多了酒,要蝴蝶侍寝,出言污秽,蝴蝶便激了他两句。不想他提着剑骂骂咧咧地就朝蝴蝶砍来。
碍于将军的官职,在场竟没有人敢于阻止。
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挡在了她的面前,赤手握住了将军的剑,对将军说:“末将不敢对将军挥剑,但若是将军要杀她,请先取了末将的性命。”
蝴蝶喜欢上了这个不起眼的男人。
我有些不解。
因为喜欢蝴蝶的人太多了,模样俊娇的有,权势滔天的有,知书达理的有,会宠人的有,会说话的有,会花钱的有。
在这些人中,这个男人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了。
“宝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为了你不畏生死的人,你就明白了。”蝴蝶只对秦宝珠说了这一句话,没有多做解释。
蝴蝶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三个月。
他几乎天天都来店里,有时会留下过夜,有时只是坐一小会儿。
我从没有见过蝴蝶这么开心的样子。
她像是一朵花,开到了极盛,一抬手都是摇曳生姿,一凝眸都是馥郁芬芳。
相比之下,她的情人就显得不动声色了许多。
他性子沉闷,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我喜欢他衣服上的味道。他的身上总有股清新的皂角香气,看得出来,每次来的时候,他都换了一身刚洗好的干净衣服。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蝴蝶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那男人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有时候抬眼看看她。
我为蝴蝶打抱不平,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一定要显山露水的。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有多喜欢,光听他说什么是听不准的,因为人的嘴巴会骗人。要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蝴蝶对我说。
于是我开始留意他的眼神。
但我发现虽然他们已经在一起了,那男人在她面前仍然经常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她。
后来有一天,蝴蝶抚琴的时候,我去给他添茶,我发现他在饮茶时偷偷抬眼看了看蝴蝶。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了蝴蝶所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若非亲眼所见,我甚至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沉稳木讷的男人竟能有那样明亮的眼神。他的眼中是枯木逢春的生机,是缱绻似水的柔情,是飞蛾扑火的决绝。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收回了目光,又垂下了眼眸。
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甜得像是蜜糖,单纯得像个孩子。
我于是明白了,他们是相爱着的。
他们在一起后,蝴蝶开始抵触接客,除了一些老主顾的应酬以外,她能推则推。
老鸨与她吵了几次,最后在蝴蝶的恳求下,老鸨兴许是心软了,兴许是觉得她也到了年纪,该找个人从良了,便不再管她,由着她去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男人下狱了。
转天,他的顶头上司就来店里提出要给蝴蝶赎身,纳她为妾,并且告诉蝴蝶,她进了门后就会把她的情人从牢里放出来。
蝴蝶心灰意冷,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她拖了许多人许多关系,都爱莫能助。
有一天夜里,蝴蝶叫我帮她梳妆。
我帮她打扮了两个时辰,将她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一样漂亮。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蝴蝶被发现喝了毒药,死在了自己屋中,穿着火红的衣裙,像是喜服。
她留给我一套首饰,以及一封给那个男人的信。
蝴蝶死后,那个男人很快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我去找过他一次,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他看完那封信,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仿佛在几天之间老了十几岁,而且再也不会年轻了。
后来我听说没过几个月,他也过世了。
死的时候身边还留着蝴蝶写的那封信。蝴蝶在信里告诉他,自己会在奈何桥边等他六十年,让他晚些来。
可惜他却不愿意等了。
蝴蝶死后,我企图用她留给我的首饰给自己赎身,却被老鸨无情坑骗,不仅没能要回我的卖身契,还被骗走了首饰。
二哥知道这件事后,带着几个小兄弟到店里大闹了一场。
不出意外地被一顿暴捶然后丢出了店外。
二哥那时候已比我高出两个头来,生得虎背熊腰,但在闻名盛京的青楼打手面前还是太稚嫩了。
但二哥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毅力。
没过几天,他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那些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们,而是带来了一大一小两张生面孔。
两个人都穿着灰蓝色的袍子,男人足蹬一双武人制式的长靴,唇上留着一圈浓密的短胡子,眉眼和善,却内敛锋芒。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身量比他还要高,虽然生得五官俊朗,却神色冷清,仿佛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东家,这就是我妹子,秦宝珠。”二哥当街对着男人跪了下来,“东家只要能替我妹子赎了身,我秦阳这辈子这条命就都是东家的。”
男人冲我笑了笑,然后对老鸨道:“老板娘,开个价吧。”
“一百两现银,不二价。”
男人闻言摇了摇头,对二哥道:“你这妹子太贵了,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这样的小姑娘了。不划算。”
二哥急得对男人磕了个头,道:“东家,您就当借给我一百两银子,以后我一定攒了还给您。”
“秦阳,你知道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吗?就你做的那些工,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一百两。”
我看到二哥急得眼眶都红了,男人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点也不着急。
这时,男人身后的少年突然走到了老鸨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抽出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递给了老鸨。
然后,他低头看向我,道:“跟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有着不同于一般少年的低沉。
我抬起头,正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一瞬间,我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