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秋月看来,禁足和抄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惩罚,三娘先是恶言相向,再是出手伤人——若不是秋霜挡了一下,那镇纸砸中了五娘,还不得头破血流,这简直就是歹毒狠辣,就算挨板子、赶去庄子也不算过份!
如今不过是静思己过的禁足,连挨上顿饿都不可能,算得上个什么惩罚?
犯得着崔姨娘大早上来哭哭啼啼么?
更何况她前脚来,国公爷后脚就到了,还不让奴婢们入内禀报,站在窗沿下把五娘与崔姨娘的话听了个完整!
都说崔姨娘温顺贤惠,老实本份,想不到竟有这般居心——引了国公爷来,又在五娘面前哭,活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秋月气愤不已,连着瞪了崔姨娘几眼,险些没把眼珠子掉在地板上。
卫国公来得突然,旖景多少也有些惊讶,扫了一眼仓惶起身,拿着绢帕擦眼泪的崔姨娘,心里不免也与秋月想到了一处,却并不慌乱,上前稳稳福了福身,微仰着笑脸:“父亲怎么来了?今儿个难道不用上朝?”
“今日休沐,才去了远瑛堂,听说你昨儿个受了委屈,专程过来看看。”卫国公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圆领常服,单手负于身后,这时看向崔姨娘,两道浓墨般的剑眉便微微蹙起:“旖萝这次太过了些,也都怪你平时太放纵她,你是她的生母,原该教管约束着她的性情。”
这么看来,父亲这次来却不像是崔姨娘的设计,旖景暗忖。
崔姨娘的确没想到卫国公会突然来此,她昨晚就听说了三娘被罚禁足的事,打听了一番,才知三娘竟然犯了这等大错,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一晚上就不曾合眼,今早去国公夫人跟前问安,一阵哀求,好不容易才获得了探望女儿的许可,谁曾想三娘却不愿见她,只让一个小丫鬟挡在门前,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出来。
崔姨娘知道三娘心里委屈,就怕她被禁足后越发钻牛角尖,才起意来求五娘……
不想竟然被卫国公遇了个正着。
想到卫国公往日也是极疼爱三娘的,或许可以求一求他……崔姨娘才张了张嘴,却听卫国公又说:“你一个长辈,在小辈面前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旖萝不过就是被禁足几日,为的是让她反省己过,哪里就值得你这副模样。”
虽说卫国公往常也极为宠爱崔姨娘,到底不曾一昧纵容,见她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虽说也有几分怜惜,始终觉得这般举止不美,因此才出言斥责。
崔姨娘连忙道错,避在一侧连头都不敢抬,倒让旖景觉得几分尴尬,笑着说道:“父亲莫恼姨娘,她也是担心三姐。”
卫国公这才说道:“若是担心女儿,就该好好劝解着她,让她改了这牛心左性,你先去嫣婷苑,我随后再去。”
崔姨娘不敢再留,恭身退出,慌里慌张扶着侍女的手臂,又往三娘居住的嫣婷苑走去。
国公府里的诸位小娘子,上了十岁都有一个独立的院子,眼下除了六娘、八娘,前边几位娘子都有了自己的院落,三娘的嫣婷苑靠近大娘的芝兰轩,门前是玉卵小径,从槐花荫里蜿蜒穿过。
崔姨娘走走停停,一路犹豫,当站在嫣婷苑的拱月门外,一声叹息才从嗓子里幽幽而出,扶着丫鬟霁雪的手掌又紧了几分,显得越发踌躇。
早先的那一次来,她就连这门儿都没有进得去,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叉着小蛮腰,鼻孔朝天地将她拒之门外了。
“要我说姨娘的性子也太软了些,不过就是一个看门儿的小丫鬟,就该一巴掌把她扇开,瞧瞧张姨娘,国公爷往常都不怎么搭理她,可哪个下人敢在她面前嚣张,姨娘如今有国公爷的盛宠,犯得着对一个小丫鬟温言软语?”霁雪显然已经郁积了满腹的怨气,巴不得狠狠闹上一场。
“何必为难下人,她们也都是奉命行事罢了。”崔姨娘心神不宁,盈盈秋目直盯着冷漠紧闭的朱漆门,柔软的语气里蕴藏着几分无可奈何地苦涩。
“三娘毕竟是姨娘怀胎十月生下的,姨娘也别太纵着她那性子,看看八娘,张姨娘待她又如何?三娘与八娘比可算是生在了福窝里头,偏她还不尊重着姨娘……”霁雪很为崔姨娘抱不平,说着说着心里郁气就有了喷发的趋势,干脆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举手就往朱漆门上重重拍了几下。
门里两个小丫鬟坐在廊子里翻着花绳,听见敲门声竟然连眼睛都没有抬——横竖三娘刚才吩咐了,她在闭门思过,任何人都是不见的。
这当然让霁雪更加恼火,一下下把门拍得更加用力起来。
响亮的敲门声惊动了三娘身边的二等丫鬟彩霞,扭着小蛮腰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将杏眼一瞪,柳眉一竖,张嘴就是一番喝斥:“作死的小蹄子,耳朵聋了不成?没听见门被拍得山响,还不去看看,仔细惊动了三娘,抽了你的一身懒筋!”
两个小丫鬟这才慌里慌张地去开门。
瞧见又是崔姨娘主仆,不由得满腹怨气,其中一个把腰一叉,学着彩霞的语气模样就喝斥道:“姨娘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存了心的让三娘静不了心?”
话音才落,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小丫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霁雪一把搡倒在地:“不过一个看门儿的三等丫鬟,竟然敢对姨娘口出不敬?我看你是皮痒得不行,信不信我给你脱下来一层?”
嫣婷苑的丫鬟们哪曾想被崔姨娘身边人打脸,要知道往常崔姨娘在三娘面前可是连腰都不敢直,挨了打的小丫鬟把银牙一咬,一个翻身,像只野猫一般蹦了起来,没头没脑就往霁雪身上撞去,一边哭骂道:“这里可是嫣婷苑,我侍候的主子又不是什么姨娘,犯得着把她当个菩萨一样敬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够不够资格来这儿撒野。”
霁雪多年的郁气好不容易才得到喧泄,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一把扯住小丫鬟的领子,狠狠又打了她几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引来了好几个丫鬟,见状一窝风地拥了上来,指甲粉拳皆往霁雪身上招呼,哭喊声更加地嘹亮起来。
崔姨娘惊急交加,软绵绵地喝了几声住手,却半分威慑力度都没有,只得上前劝阻,却被几个小丫鬟趁乱打了几下,甩了她满襟的眼泪鼻涕。
闹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个大丫鬟出来喝斥:“这是干什么,几个不知事的小蹄子,吵得三娘抄经都不清静。”装作没看见崔姨娘,把她也划在了小蹄子的范围。
霁雪这时已是披头散发,好歹仗着身高,脸上才没有带伤,可衣襟却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再看崔姨娘,也是狼狈不堪,这时正垂眸淌泪,委委屈屈地整理衣襟腰绦,霁雪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忙上前帮着崔姨娘整理,扭着脸对大丫鬟说道:“姐姐可是好耐性,怎么不由得这些没法没天的蹄子把姨娘给打死!”
袖手旁观了好一阵的彩霞这才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若是看得没错,先动手的可是霁雪你自个儿,瞧瞧燕翎脸上,现在还印着你甩的巴掌印儿呢,撒泼也得看看地方,半个主子加上一个奴婢,囫囵也算不得个完整的主儿,竟然敢来嫣婷苑里闹事。”
霁雪气得直翻白眼,偏偏崔姨娘还迭声地说着软话:“姑娘们都少说几句吧,三娘如今还受着罚呢,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又得惹太夫人与国公夫人犯恼。”
只听一声冷笑,三娘这才出了屋子,昴首挺胸地立在门外,冷森森地直盯崔姨娘:“这可不就是姨娘的目的?否则一大早,来我院子里又哭又闹是为了哪般?”
一见到自己女儿,崔姨娘的眼圈又红了几分,待要上前,步伐却又像被三娘的目光冻住了,踌躇原地,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丫鬟们围着一圈,个个脸上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霁雪实在忍不住了,对三娘说道:“姨娘听说您挨了罚,昨儿个一晚都没睡安稳,今早求了国公夫人一通,才得了许可来探望三娘,就怕您心里委屈……”
还不待霁雪说完,三娘已经踩着结实有力的步伐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一个贱婢,竟然敢在主子面前多嘴。”甩了甩袖子,斜扫了一眼崔姨娘:“姨娘若是这么得闲,也该好好约束自己的丫鬟,我有父母教导心疼,无需姨娘挂心。”
崔姨娘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一路上想好的那些劝言都挤在了嗓子眼里,下意识地去拉三娘的手……却被狠狠甩了一趄趔,三娘嫌恶地看着生母,眸子里像是蕴含着风刀霜剑,说出来的话自然不带半点温度:“姨娘若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犯不着动手动脚。”
崔姨娘的手臂僵硬在半空,好一阵才尴尬地收回,哽噎着说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万万不能对五娘抱怨呀,我已经求过她了……”
“多事!”三娘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崔姨娘的话,声声逼问:“我犯了错,认罚就是,犯得着你四处去哀求吗?还嫌不够丢脸不成?生怕人家忘记了我是小妇的养的?我知道我是庶出,不敢对嫡女抱怨,还犯得着你来提醒我?或者是你自以为去五妹面前求了情,我就应当对你感恩戴德?她是嫡女,我是庶出,若不求得她的谅解,我在国公府就没有了立锥之地不成?!”
崔姨娘下意识地步步后退,面颊更若哀婉的一朵白梨花,苍白得毫无血色,母女俩极为相似的纤长眼睑,都被潮红弥漫,不过一双染着泪意,一双染着恨意。
嫣婷苑的丫鬟显然是极熟悉这种场面的,个个目带嘲讽,好整以睱地盯着崔姨娘。
尤其是彩霞,巴不得在三娘面前狠狠表现自己的“忠心”,正想紧跟着主子的话再落井下石几句,眼眸一转,却忽然看见门前立着的高大身影,吓得一身冷汗,一口将嗓子里讥诮咽落腹中,拉了一把三娘的衣袖,颤抖着声音提醒:“三娘,国公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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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实在没想到好好一个休沐日,往远瑛堂的一个例常问安,竟然引出了这么多事故。
做为一家之主,又是天子近臣,手握京师禁卫,肩挑皇城与京都安危,公事繁忙自不消说,对家里的事也就无法太多兼顾,好在夫人黄氏是个贤惠人,又有母亲大长公主坐镇,虽说有个跋扈些的张姨娘,不过也就是在下人面前逞逞威风,闹腾不出什么大事来,三个儿子当中,长子一惯沉稳上进,次子虽说寡言少语,好歹也乖顺知事,小儿子正是淘气的年龄,刚刚才启蒙,有黄氏与先生管教,也不劳卫国公操心,女儿们偶然的争执他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因此昨夜虽听黄氏提起三娘与五娘的争执,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上心。
今晨去了远瑛堂,余怒未消的母亲才把两个女儿为何争执的事细细说来,言辞之间,对他似有隐责——崔姨娘貌美柔弱,性情温婉,卫国公又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骨子里又有几分爱惜弱小的情怀,崔姨娘的娴婉柔弱恰恰就能触发他骨子里的强者气概,加上崔姨娘又不是恃宠而娇之人,他只觉得就算是对母女俩偏宠一些,也不致于让内宅生乱。
可母亲说的话……
似乎暗责他对三娘太过偏宠,反倒让黄氏这个嫡母有了顾忌,许多事都不好责管三娘,以致于三娘年岁渐长却越发骄纵。
想到五娘受的委屈,卫国公多少有些愧疚。
其实几个女儿当中,他最疼爱的就是三娘与五娘,在他面前,三娘历来乖顺,又有崔姨娘的缘故在里边,也屡屡叮嘱黄氏不能因为三娘庶出的身份就亏待了她,而五娘率真疏朗,即使卫国公端着“严父”的架子,每当女儿在膝前娇嗔淘气,也能触动他心底深处的柔软,可两者相比——卫国公多少更怜惜三娘一些,毕竟五娘是嫡女,又有大长公主的呵护疼爱,阖府上下谁也不敢给她委屈慢怠,三娘是庶出,生母又是那样的性情,多少会有些照护不周,如果他这个父亲再不偏宠一些,只怕有些欺软怕硬的下人会给三娘眼色。
想不到母亲却因此多有责备,说三娘虽是庶出,黄氏待她却历来不薄,崔姨娘虽然柔弱,可依着三娘的性情,又哪里需要她这个生母照护?眼下不过十三岁,就敢对妹妹恶言相向,甚至动手……“她那方镇纸,可是直往五娘额头上砸去的!可见有多狠辣,如果再放纵不加约束,将来只会害了她!”
凌厉的言辞让卫国公冷汗淋淋,反思己过,也深晓了其中厉害。
当年英国公膝下也有一宠爱的庶女,后来嫁给了户部尚书之子,因闺中就被惯得跋扈刁蛮,嫁人后更是变本加厉,别说在夫君面前不知收敛,就连在婆婆面前都改直言顶撞,小姑子看不顺眼,不过说了她几句,竟然被这个悍妇当场用簪子划伤了容颜!
如此恶行,自然不被夫家所容,无奈当年英国公势强,又有慧妃替妹妹“求情”,户部尚书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后来发生了焦月谋逆案,慧妃被赐死,她生的三皇子与四皇子被射杀,英国公兵败逃亡,也被手下部卒背叛斩了头颅献入锦阳,刘氏灭族,那庶女失了娘家庇护,不久就得了“急病”,连尸身都被一把火化了。
卫国公一念及此,也暗下决心不能再对三娘一昧地骄纵。
从远瑛堂出来,想到五娘受的委屈,卫国公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绿卿苑,不想巧遇崔姨娘的一番哭诉,这次他倒没觉得怜惜,反而又添了一番恼火——三娘犯错,可是母亲亲自下令禁足,崔姨娘不去劝解三娘,反而跑到五娘面前哀求,岂不是暗怪母亲处罚得过重?倒是五娘,年纪小小能说出那么一番话来,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卫国公心里的秤杆子严重倾斜,三言两语责备了崔姨娘,又对五娘好生一番温言抚慰。
他知道五娘自幼喜欢琴棋书画,尤其是诗词杂记一类的珍本,还打算着只要五娘开口,就将早些年收集的一套由书法名家抄录的词帖用作补偿,哪知五娘一开口,竟然直接找他要了五十两白银。
卫国公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五娘熠熠生辉的期盼眼神,又实在是不好多问,便一口答应下来。
可心里未免觉得疑惑的,从绿卿苑出来还思量着五娘要银子何用,埋头进了三娘的嫣婷苑,不想就听见了三娘义正言辞地那番质问。
原来在自己面前一贯乖顺的女儿,果然张扬到了这样的地步。
丫鬟们遂着三娘的目光,瞧见了门前黑着一张脸负手而立的男主人,都觉得膝下发软,由几个大丫鬟带头,陆续无声地跪在了当地,就连崔姨娘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哭一边踩着小碎步上前,跪在地上拉着卫国公的袍角哀求:“都怪婢妾不会说话,国公爷千万别恼了三娘。”
三娘初初一见父亲,心里也瑟缩了一下,可一瞧见崔姨娘那模样动作,心里猛地又窜起股子无名火,咬了咬嘴唇,将眼底的恨意仔细收敛,不屈地半仰着面颊,走到神色不愉的严父面前,端正福身:“父亲,还请去茶厅安坐。”
瞧着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宠妾,与一身倔强不服的女儿,卫国公把一声叹息绕肠,终于忍住了在下人面前出言斥责的冲动,拂了拂袍角,严肃地盯了崔姨娘一眼,大马金刀地率先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