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意渐浓,骄阳日盛。
接连好几日,除了早上依然去马场练习骑射,陪着祖母消磨完上午的辰光,午后的半日旖景都在绿卿里看那本厚厚的《东明五帝传》。
年岁还小时,她就听过祖母说起哀帝的故事,更兼着魏先生也常常批判东明哀帝的暴戾无道,旖景对东明这个亡国之君的种种恶行也是耳熟能详。
当时昭康氏一统北原,剑指中原,百万雄狮盘据敕勒川外,对锦绣中华虎视眈眈,外患迫在眉睫,哀帝却置之不理,自登基之初,赐死元配,立一出身卑贱的宫婢为后,执意把中枢首相之职交托到宫婢之父手中,并为此大开杀戒残害忠良,又夜夜笙歌不绝,放纵奸诈小人把持政事,以致昭康氏轻易突破关隘,夺归化十郡。
见东明朝廷不作理会,昭康氏野心暴涨,又挥师往朔州进发。
那时高祖已被逼起兵,闻朔州险情,意欲前往支援。
不想哀帝闻信,竟以为这是除去虞氏乱党的大好时机,非但不救朔州之急,反而令东、西几路大军夹击楚州军,全不顾蛮夷破城之危。
高祖寒心,遂弃朔州不顾,直取翼州,逼向锦阳京。
朔州守将不得外援,死守半载,终于箭尽粮绝,自绝,城破,朔州沦丧于北原人手中,紧跟着,昭康氏于朔州称帝。
东明朝臣总算对哀帝彻底失望,由当时任职参知政事的秦文执牵头,联合各大望族并京师禁卫,以“亲君侧”的名号,发动“洪明之变”,逼得哀帝自绝,迎拥兵翼州的虞兴邦入京,至此,东明国亡,大隆建国,虞氏称帝。
哀帝无能而性恶,虽尸骨已寒,可世人每有议论,无不咬牙切齿。
故而在旖景的意识里,前朝东明实在不堪得很,但读了几日《东明五帝传》,她的看法却大有改观。
除了哀帝,东明十四任君主之中原也不乏盛世明君。
尤其是东明元帝,出身草莽,却能在乱世之中异军突起,一统中原,结束十国之乱,创立东明三百年盛世之治,可谓一代明君。
元帝本是梁国宫奴,因梁王无道,大兴土木,宫室建得穷奢极侈,又不愿舍却银钱聘苦工,遂在国内置苛法酷吏,用各种虚名剥夺百姓田地,让良民沦为宫奴,没入苦工之列,元帝便是这千万受害者之一。
梁国宫奴的生活十分凄苦,非但要无偿服役,修建宫廷别苑,稍有懈怠便会遭至鞭笞,就连一口饱饭,都成了奢侈,元帝终于不堪逼迫,冒死逃出梁国,落草为寇,后来又组建东明军,攻打诸候王,逐渐成势。
元帝虽是草莽出身,却心怀天下,胸中抱负委实宏大。
天不负他,终于成就大业。
可元帝却委实不算饱学之士,他本是大字不识之人,落草为寇之后,经过多年打家劫舍,渐渐闯出了些名堂,这才虏了个被逼无奈的学子,教他识字。可连年征战,烽火里求生的动乱生涯,终究是没有让他学成满腹经纶,后建立东明,百废待兴,身边信臣多为武将,文臣奇缺,让元帝委实觉得烦恼。
当时中枢、六部职位俱空,制度杂乱无章,虽泱泱中华不乏饱学之士,可元帝却不知当信何人。
不过到底是一代圣君,经过烦恼之后,元帝也极快地想出了法子。
以他看来,所谓忠臣,品行一定要端正,他虽然无力评判哪个人的学识最佳,最有能力,可判定一个人的品行是不是端正,还不算难题。
便有了元帝选相这么一个故事。
最后一代明相张同脱颖而出,据说这位张大人经历了元帝给出的多重诱惑——金钱、豪宅、美人……他不为所动,只以天下百姓安居,政局稳定为己任,大公无私,不畏权贵,所谏皆为利国利民之策,最终获得了元帝的信重,任为首相,执掌中枢。
元帝选相的故事极大地启发了旖景。
身边的丫鬟们,春暮、秋月与秋霜是信得过的,但除了她们,旖景再也没有信得过的人,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夏云与莺声自然不再考虑之列,可其余那些,也不知将来会不会有背叛之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旖景虽明白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却委实不敢再轻信旁人。
毕竟接下来的事情置关重要,偏偏还不能依靠春暮她们,那么不得不再择一个亲信。
放下手中的书,旖景离开美人榻,站在珠帘里,看向外间正忙碌着樱桃——她已经观察这丫鬟好些日子了。
果真是个勤快人,也不是个多嘴的,不爱在主子面前表功,甚至没有对莺声落井下石,就这么看来,至少没有恶习。
再说她与红雨有隙,至少保证了不会与宋嬷嬷同一阵营。
伶牙利齿,性子刚强,有个哥哥在账房任小厮,听秋月说,樱桃的哥哥也是个伶俐的……
这些都很符合旖景的需求,但旖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她的敌人可不仅仅只是宋嬷嬷,樱桃不会被宋嬷嬷收买,却保不准对自己就能完全死心踏地的效忠。
不过东明元帝的办法值得借鉴,但凡品行端正之人,应当是做不出背主求荣之事,当然,身为主子的人,也不能像哀帝那般残暴无道……那么接下来,就剩考察一下樱桃的品行了。
旖景重新又坐回美人榻上,伸手打了一下坐在脚踏上磕睡的秋月。
秋月正做着美梦呢,嘴边儿的烤鸭腿就这么被敲飞了,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茫然地盯了旖景一阵儿,才突然醒悟,擦了擦唇角其实并不存在的唾沫,笑着说道:“天热人乏,奴婢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我见你这密探的活儿也做得厌了,这么多天来,怎么就没跟我再念叨起莺声的动向?”旖景问。
“也没什么,就是又去了松涛园几回。”秋月微微有些泄气:“五月去找了她,不过也就听她翻来覆去地念叨世子院里的景致,红雨的活儿有多轻省,有多让人羡慕。”
看来莺声是有求于红雨,才走得这么勤,旖景默默地想。
“不过五月怀疑着莺声是想调去松涛园,可无论怎么套话,莺声就是不承认。”秋月又说:“那小蹄子若真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痴人说梦,红雨不过就是个丫鬟,怎么做得了松涛园的主?”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个宋嬷嬷吗?想来如果莺声调去了松涛园,红雨可不就有了来自己身边的机会?旖景暗忖,想着自己若是宋嬷嬷,定是会顺水推舟的,这么一件小事,祖母未必会放在心上,只怕也会顺口允了。
也好,既然红雨这么想来,就让她来好了,但莺声去哥哥身边……
旖景心中一动,忙喊了春暮进来,拿出几块碎银子交给秋月:“拿去给五月,让她想办法套出莺声的话,看她是不是对大哥哥……”
虽然没有说明,春暮与秋月都瞪圆了眼睛,尤其秋月,竟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跳将起来:“若那小蹄子真存了那等心思,可真是自寻死路。”
春暮琢磨了一阵,犹豫着说道:“世子爷往常来看五娘,莺声就想往跟前凑,若说真有这等心思却也有影儿,她心思本就大,年岁也……”
莺声十五了,大姑娘一枚,早通了人事,再说也生得有几分姿色,只怕是不甘为奴为婢的。
“奴婢这就去寻五月。”秋月磨着牙,雄纠纠地往外头走。
旖景忙喊住了她:“别这么急,这会子人多眼杂的,仔细引得莺声生疑,反而不利于五月行事。”又拉了春暮与秋月近前,小声吩咐了些话。
两个丫鬟更觉得惊奇,面面相觑,揣摩不出旖景的用意,秋月一惯心直口快,干脆问道:“五娘为何要如此?”
“你只按我嘱咐行事就好。”旖景并不想多作解释。
秋月疑疑惑惑地应了,依然坐在脚踏上,脑子里想着小主子的嘱咐,还是忍不住问道:“五娘可是怀疑夏云有了二心……”
春暮连忙说道:“可是因为上次的事?夏云那么说话的确不对,可她一惯就是个口拙的,奴婢以为,也并不能证明她就有了别的心思……五娘,夏云她跟着您身边也有这么多年了……”
原来春暮是以为当日夏云替莺声求情,惹恼了旖景,这才起了心思让秋月故意寻她的不痛快,好打发了她。毕竟在同个屋檐下服侍一个主子,春暮甚是不忍。
秋月却说:“春暮姐姐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院子里的丫鬟都晓得了你拒绝宋家的婚事,夏云本不是多事的性子,却缠着我与秋霜把这事翻来覆去的问,关心得很,瞧她那模样,只怕是恨不得替了姐姐嫁去宁海才好。”
春暮怔了一怔:“她是不知道那宋二公子的禀性吧,可就算如此,夏云孤身一人,打算得多些也不为过,五娘……”
这丫鬟实在是太心软了些,旖景暗叹,也安慰道:“你们都想左了,我并不是要打发了夏云,只不过别有用意而已,小小地利用她一回罢了。”
春暮这才吁了口气,也不再追问了。
夏云这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命运走向即将发生转变。
荷塘里,莲叶亭亭,托着耀眼的金芒,虽然无风,却似乎不堪阳光的重量,微微颤抖着。
夏云坐在浓荫下,托着腮看着满池金波,悠然一叹。
得知春暮将嫁为官家妇,她羡慕得好几晚都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怎么讨好宋嬷嬷,也给自己争取这么一个机会,可一直难下决心……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而是她实在不懂得怎么讨好人。
无财无势,又是个笨嘴拙舌的,要怎么才能讨得宋嬷嬷的欢心?
郁郁数日,尚不待想好怎么拍马屁,却忽又听说春暮拒绝了这门婚事!
夏云顿时觉得胸口闷痛。
春暮实在是不知珍惜……
那可是官宦之家!一个奴婢竟然拒绝了做一个官家子的正妻!
明明都是一般的人儿,她绞尽脑汁求而不得的,却被春暮弃之入履。
老天果然不开眼,菩萨们更不会同情弱者。
夏云愤愤不平,跟着又陷入了郁郁之中,她依然还是找不到讨好宋嬷嬷的方法,可那近在眼前的诱惑,无疑让她比前些日子更加焦灼。
人就是这样,若是不知春暮的事儿,夏云压根不敢憧憬自己会嫁给官宦子弟,可一旦知道有这样的机会,不觉就开始了美梦连连,但也不过只是做做梦罢了,可当她知道春暮拒绝了亲事,这梦境就突然变得真实起来,自然更迫切地想让美梦成真。
到了后来,就把这梦看成了唯一的希望,却又苦于没有争取的法子。
就越发地对现状不满,尽管如今的生活,也算是衣食无忧、太平安稳。
都是为了将来,莺声起码还知道去找红雨讨好,可夏云却只知道自怨自怜,哀叹苍天不公。
可是有的时候,机会也全不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莺声一连多日往松涛园“活动”,拉着红雨没边没际地闲聊,说的都是羡慕的话,终于耗尽了红雨的耐性,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午后,开门见山地问她:“姐姐可是想调来松涛园?”
总算是,问出了这么一句动听的话!
莺声只觉得闷热尽消,心底刮起了一阵清风,拉着红雨的手,满是迫切,热泪盈眶。
红雨不自在地缩了缩手,为难地叹息:“我不过也是个奴婢,哪里能帮得了姐姐。”
莺声连忙啐了一口:“那等蹄子的胡话,妹妹何必放在心上?谁不知道宋嬷嬷的尊贵,你可是她唯一的孙女儿,要说也算官家千金了,这点子事哪里难得了你?”
有官家千金还做人使唤丫鬟的吗?但莺声说得十分自然,面不红心不跳,态度诚挚得让红雨反而脸红了,心里头难免也会窃喜——可不是嘛,父亲眼下虽是国公府的家奴,可太夫人何曾真将他们一家看做奴婢?将来脱籍是免不了的,宋家可不正是官宦之家,将来自己可不就是官家千金?
自己完全可以与小娘子们一样,过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偏偏祖母心实,说受太夫人恩惠无以为报,才劝着自己进来做丫鬟报恩,可到底是普通家奴比不得的。
却不曾想,她爹不过就是宋嬷嬷的养子,之前又入了奴籍,就算是得大长公主的恩惠脱籍,也说不上是官家子弟,更何况于她?
莺声的话说中了红雨的小心思,成功的让红雨求到了宋嬷嬷跟前儿。
“祖母不是也希望我去绿卿苑吗,可巧莺声得罪了春暮,在那里待不住,莫不就许了她吧,她调来侍候世子,绿卿苑正好就有了个缺儿,虽然是个二等,可有祖母筹划着,升为一等也是迟早的事儿。”
远瑛堂后/庭的忍冬花荫里,红雨与宋嬷嬷避开了旁人密谋。
宋嬷嬷却啐了一口:“一个贱婢,还敢自己挑拣主子侍候,也不掂掂自己的骨头有几斤几两。”
这话,自然是在骂莺声。
在宋嬷嬷心里,当然是不把自己当奴婢看的。
“祖母……”兴致勃勃的红雨愣了神儿。
宋嬷嬷长叹:“你到底还小,考虑事情还是有些欠稳妥,你可想过那莺声的意图?哪里是受了罚,得罪了春暮,不过是因为年龄大了,仗着几分姿色,就起了那等龌龊心思,国公府这么多小娘子,她怎么偏偏想去世子院里?若真如了她愿,将来闹出什么风波来,我们都得被牵连。”
红雨垂了头:“那我拒了她就是……”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宋嬷嬷忽然又松了口,狡黠地神情沉在眼底:“你别答应她,也别拒绝她,等她再寻你,你只说要替我做双鞋子,可女红不佳,求了她指点……”
接下来的几日,当莺声洗完一院子丫鬟的衣裳,就开始坐在窗前做鞋……
秋月的工作总算有了新进展,这一日喜笑颜开地来旖景跟前儿汇报——
“要说那蹄子可真够警慎的,早些时候咬死不承认,原来是红雨那头没松口,瞧瞧眼下,都为宋嬷嬷做起鞋子来,她只道事情定了七八,再不瞒着了,在五月面前夸耀呢,说是不过多久就要去松涛园里侍候了,还羞羞怯怯地赞扬世子爷的才华风度,仿佛转眼就会做了姨娘一般……真是恬不知耻。”
一旁的春暮听了,险些没有去捂秋月的嘴:“在五娘面前,这都是说的些什么胡话!”
旖景自然不以为意,暗忖宋嬷嬷果然要顺水推舟,红雨来绿卿苑她不反对,可让莺声这个祸害去长兄身边……那绝对不成!
虽然,旖景并不以为长兄是那等胡来之人,可是……
像张姨娘,还不是楚心积虑地爬床功成。父亲当年又何常是好色胡来之人?
不过长兄院子里的事,也轮不到当妹妹的插手,她总不能去祖母面前说,莺声心思不纯吧……
还是要待宋嬷嬷出手,自己再想法子化解?
一个丫鬟的调动虽不算什么,可总得有个说头,宋嬷嬷又会找什么借口呢?
旖景思忖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又问秋月:“让你打听楚王世子的事,如何了?”
秋月连忙汇报:“早就打听明白了,可五娘没问,奴婢一时竟然混忘了……楚王世子这次回京,听说再不会去翼州,那日五娘遇到他,正是回京后的第三日,专程来太夫人跟前儿问安的,后来还与咱们府里的世子爷下了几局棋……魏先生与楚王世子常有书信往来,也难怪楚王世子会顺便拜访先生。”想想又加了一句:“并没什么蹊跷。”
旖景失笑:“我哪里是觉得蹊跷,不过是有些好奇,不知楚王世子为何突然回京而已……照你打听的来看,想必是学业已成,才回老王妃跟前尽孝的。”
话虽如此,想到关于虞沨身染恶疾,活不过冠岁的传言,旖景还是免不得心内沉重,算着时间,清谷大概还得等两年才出现,且不说这一世他的恶疾能否会被清谷治愈,就算一如前世时,清谷能治好他的“恶疾”,事情到底还是已经发生了转变,这一世的他不仅师出名门,更是少年成名,再治好了“恶疾”,对虞洲的威胁无疑比前世翻了几番,如果这时的虞洲尚不足惧,可万一真如自己推测,镇国将军心怀恶意……
保不住会摁捺不住,提前发动阴谋,谋害世子的性命。
这个可能,好比阴云密布,笼罩在旖景的心头,以致于让她坐立难安,歪在榻上,细细盘算起来。
不能再耽搁了,楚王妃的死因,必须要尽快地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