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长公主生辰一过,芝兰轩的气氛便又紧绷,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都是胆颤心惊——她们知道,那不翼而飞的兰花簪,至今还没有着落,大娘子可是有言在先,只怕这事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尤其是主管钗环首饰的腊蕙,近一月来,心神不宁,待到眼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原本力主禀报国公夫人作主的玉芷却转变了态度,这一日竟然劝阻了犹豫不决之余,正欲寻黄氏的旖辰。
“大娘子若是就这么禀报了夫人,奴婢们只怕都得受罚,今后再不能在娘子身旁侍候了。”一句话说完,便是双目含泪。
旖辰就更加犹豫起来,一时又担忧那簪子流落在外生出什么风波,一时也可怜打小侍候的丫鬟们。
玉芷默默打量旖辰的神情,心下又多了几分把握:“奴婢以为,腊蕙也好,琼蕊、珠蕊也罢,连带着奴婢,是万万不会行那背主偷窃之行,这内贼,当在几个二等丫鬟里头。”
腊蕙三人一听,顿时对玉芷感激不已,齐刷刷地跪成一列,痛呈忠心。
“大娘子,奴婢斗胆,还请大娘子再宽限些时日,由奴婢几个暗中查询,等纠出那内贼,问清簪子的下落,再禀了国公夫人处治,也算是将功抵过。”玉芷又再求情。
旖辰原本就是心软之人,不愿连累无辜,听了这话,当即意动,竟暂时打消了上禀的主意。
腊蕙这才松了口气,几个大丫鬟碰头,将二等丫鬟的情况撸了一回,找出几个嫌疑大的,分头暗察。
却说腊蕙,原本有个亲妹子,一直在针线房当差,与夏柯颇有私交,腊蕙早知夏柯兄长三顺在外头很结识些三教九流,便想通过夏柯传话,让三顺在外头打听那簪子的下落,她原本也不敢声张,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夏柯听闻此事,立即就禀报了旖景。
一听那兰花簪刻着旖辰的名讳,旖景心中便是一沉,直觉这事不似那般简单,便让夏柯悄悄找了腊蕙来问话,腊蕙见惊动了五娘,对夏柯颇有些怨言,只简单陈述了事发经过,哭求着五娘开恩,先不要声张,暗中瞪了夏柯好几眼。
“这事说小则小,说大则大,并非你们几个丫鬟能担当的。”旖景一想到马二逼婚的事,委实替长姐捏了一把冷汗,见那腊蕙满面惊惶,不由加重了语气:“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你们当真没有张扬开来?”
“奴婢们深知其中厉害,并不敢声张,不过这时已经无路可退,玉芷又想了那办法,才想着孤注一掷。”腊惠嗫嚅道。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才知道着急。”旖景摇了摇头。
“奴婢是负责照管钗环首饰的,出了这事,自然首当其冲,可奴婢实在冤枉……奴婢又是个愚笨的,也想不出来其他办法,想必旁人,也都与奴婢一般……就连玉芷,起初是力主禀报国公夫人的,想来也是怕受到牵连,这才……”腊蕙说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连连叩首,求五娘莫要声张。
旖景却是一怔:“你是说,玉芷起初主张禀报母亲,这会子才改了主意?”
“正是,若非她劝着大娘子,又想出了这折衷的法子……”
旖景沉吟一阵,心底越发疑惑起来。
长姐身边的丫鬟为母亲亲手挑选,不乏忠心耿耿之辈,出了这种事,母亲竟然一无所知?这个玉芷,据三顺探得,她老子娘这些日子与宋嬷嬷来往过几回,次次都是带着礼品登门。玉芷原本力主禀报母亲,方才是人之常情——她并非首要责任人,就算受到牵连,也不会重责,完全没有揽责上身的必要,可是如今,她却一改初衷。
不是旖景草木皆兵,委实对宋嬷嬷太不放心,总觉得这事情背后,又有她无所不在的黑手操纵。
当下,便打发了腊惠,依然让她莫要声张,却请了长姐来密谈。
旖辰得知旖景知晓了兰花簪的事,虽说有几分讶异,却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反而替丫鬟们求情:“要说她们也是无辜,妹妹既然知道了,便先不要声张,只待寻出那内贼再作理会。”
旖景简直哭笑不得:“大姐姐,你可知这事有多严重?若是别的也还罢了,那簪子上可刻着你的名讳,若是有人为非作歹,生出风波来,便是悔之晚矣。”
旖辰一叹:“我何尝没有想到,可都这么些日子了,也还风平浪静,可见不过是有人贪财……慢慢查找着,总会有着落的。”
旖景目瞪口呆,可转念一想,这事诸多蹊跷,先暗中查探也不失为一条计策。
便与旖辰商量:“依我推测,这内贼必然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急需银子救急,姐姐可曾有疑心的人?”
“要说来,是有两个,都是二等丫鬟,能出入我的闺房,一个叫阿青,家里有个哥哥,时常与人耍钱,欠了颇多外债;一个叫阿蓝,她娘得了肺痨,打发去底下庄子,家里为了治病,也是欠着债的。可那簪子不见了有些时候,只怕早出了手。”
旖景细细思量一回:“这内贼想是出于心虚,才专拣了姐姐的及笄礼下手。”
“这是何故?”
“因为姐姐宝贝那簪子,寻常不用,就算丢了,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那内贼定是想拖延些时候……不知这两个丫鬟年岁几何?”
“阿蓝才十四,阿青却有十七了,年前她老子娘就禀了母亲,说许了人家,母亲也允了,只待过了八月,就放了她出去嫁人的……”说到这里,旖辰眼中一亮:“如果不是我那日心血来潮,想寻了簪子出来赏玩,只怕这会子还不知道东西丢了,等过了八月……那时只怕怀疑不到阿青身上去。”
当下,旖景便与旖辰议定,就从这阿青身上下手。
很快,便查到了那家当铺。
可是让两人吃惊的是,那当铺掌柜虽承认了是阿青兄长拿了玉簪去当,却说玉簪已经被人赎了出去!
旖辰这才感觉到事态严重,欲禀了黄氏处治。
旖景却另有计较:“姐姐原该早些禀报母亲,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宜声张了。”
旖辰完全不明所以。
“姐姐细思,这簪子在当铺里,怎么会有人偷偷摸摸地赎走?阿青既然铁了心偷这东西出去给她哥哥顶债,给她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声张的,定是有人知道姐姐失了簪子,才有心赎去,这是为了什么?”旖景提醒。
旖辰目瞪口呆,吓出一身冷汗来:“难道是有人要算计我?”
“这时若是张扬开来,只怕当即就会逼得狗急跳墙,一个不当心,或许会闹得满城风雨。”旖景并不想危言耸听,不过往深一想,几个皇子正值选妃,而长姐无疑是铁定的皇子妃,难免会引人忌备。
“那该如何是好……”
旖景也是一筹莫展:“当务之急,还是要落实这簪子的去向,这事情,不能瞒祖母。”
不知为何,旖景没有提黄氏。
旖辰已是方寸大乱,只恨不得立马寻回那要命的兰花簪,竟听任了旖景的主意,姐妹俩去了远瑛堂,把事情的详细一一禀告了大长公主,自然避开旁人,尤其是宋嬷嬷。
大长公主也是惊怒交加,连连数落旖辰糊涂,多得还有一个旖景谨慎,当下亲自找了阿青来,一番逼问之下,阿青顶不住压力,招供坦承了罪行,可是那兰花簪,终究是没有寻到。
众人当然没有想到,早有人先下手为强,兰花簪已经落在了三皇子手里。
不知何故,大长公主也没将这事声张,不过寻了个错处,惩治了阿青,连着那一家子,都找了底下庄子看管起来。
旖景虽疑心宋嬷嬷,却苦于寻不到证据,先委托了杜宇娘,让她暗中察探那当铺的底细,直到来年,才找到了一丝线索,将赎簪之人落实到宋大总管身上,不过那时,兰花簪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却让旖景对宋嬷嬷的防心更重,从而设计,让那两母子自食其果,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眼下,旖景已经布下陷井,一边翘首以待三皇子再次去千娆阁见那红衣,一边计较着七月十五水莲池的赏花之行,恰逢这一日,大长公主为了小娘子们恢复听学的事,要去楚王府与老王妃言语一声儿,旖景顺便说了前些时候,因得了虞洲一个青花瓷盆,故而做了几个荷包给三位表哥,以为谢礼,大长公主知她与虞洲打小亲厚,也不放在心上,干脆带着旖景一同去了楚王府。
当见那三个荷包——
老王妃赞不绝口,直赞旖景手巧,大长公主却有些失笑,暗中瞪了旖景两眼。
荷包绣得如此精致,一看就不是旖景亲手绣成。
虞洲一听旖景来了王府,自然兴致勃勃来了荣禧堂,当见到那“戏蝉”的荷包,只乐得心花怒放,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忽闻旖景吩咐秋月,让她把其他两个分别送去关睢苑和三郎那处,这才怔了一怔:“怎么,五妹妹不是专门给我的答礼?”
心里就一阵泛酸,虞湘沾光也就罢了,虞沨又哪里有资格得五娘亲手绣的东西?一忽儿又想起五娘当日对谢三娘的敌意,虞洲未免更加沮丧。
“我可不能厚此薄彼,横竖要动手,干脆就赶着绣了三个,表哥们个个有份。”旖景只作懵懂,对虞洲的小心眼装作不察。
虞洲心有不甘,直到看见那两个荷包,虽说也很精致,但一个青松,一个兰草,构图甚是简洁,不如自己这个有趣,才略微满意了,嘱咐着府里的丫鬟,让她好生带秋月过去。
因大长公主与老王妃避了旁人私话,虞洲与旖景只在茶水厅里闲坐,旖景便问十五那日赏花的事儿:“我可是已经求了祖母允许,除了大姐姐要忙着学习家务,分不开身,六妹、八妹年纪还小,祖母不放心,二姐、三姐、四姐与我都盼着那日呢,洲哥哥这边可知会了长辈?”
虞洲自然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安瑾还小,又不会骑马,这次不能同行,安慧与安然都说好了要去,祖母与母亲也都同意了。”
旖景便是甜甜一笑,那笑容让虞洲心神一恍,半天没有回神。
却说大长公主,今日亲自前来,正是为了谢三娘的事儿。
“二嫂真留了她在王府小住?”一墙之隔,大长公主神情有些严肃,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王妃怔了一怔:“上元,我原本也打算着央你去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你也知道,沨儿那身子……三娘庶出,身份是有些配不上,可眼下的情形,也只好……”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二嫂当真糊涂,不说那谢三娘身份如何,你仔细想想,我那日生辰,谢三娘当着诸多贵女的面儿,竟然对沨儿口出不敬,又说是沨儿自作多情,便知她心里有多不甘,这姻缘天合,强扭的瓜可是不甜的,她心有芥蒂,将来与沨儿又怎么会相处和睦?”
谢三娘那日口不择言,小谢氏原本将老王妃瞒得密不透风,这时一听大长公主的话,老王妃也很是气急:“竟然有那种不知好歹的丫头?她竟然敢诅咒沨儿?”
“我看呀,二嫂还是先不要焦急,沨儿体内的毒,未必就没有根除的法子,再说他的婚事,太后与圣上也都记在心里,将来必不会委屈了他,还是等上两年再看。”
“我又何尝想这般心急,可是上元,沨儿他,太医们可都说了,活不及冠……”
“二嫂,事情还远不到那个地步,你也不要做这不祥之辞。”大长公主暗叹,若非这位二嫂是非不明,只一昧地良善宽纵,楚王与世子又何须瞒天过海,如若老王妃早知世子余毒已解,只怕早张扬开来,那些个心怀恶意之人,不知兴起几重恶浪了。
大长公主的几句宽慰,老王妃自然听不入耳,但对谢三娘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再不提让大长公主说服太后的话。
而关睢苑里,这会子小厮晴空正百无聊赖,坐在门房跟前,撑着下巴发呆。
直到安瑾身边的莲生行至跟前儿,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如梦初醒。
“这位小哥,听说关睢苑里莲花开得好,可否舍我一朵,拿去给三娘插瓶?”莲生笑衿衿的,站在关睢苑高大的门楼下,语气却是不庸置疑地笃定。
若这会子有旁人在场,必然会大为惊异,谁不知关睢苑防备森严,别说区区一婢,就连将军夫人,也都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
可是,这时却并没有旁人。
晴空懒懒起身,竟领着莲生入内,交待一个关睢苑的婢女:“带她去见世子爷。”说完,依然回到门前,撑着下巴发呆。
莲生一路往里,渐渐双靥娇红,四顾着关睢苑的草木景致,步伐虽是轻快,却不难看出她的兴奋之情,娇喘吁吁。
直到中庭,婢女将莲生引至堂前,让她稍候,入内禀报,须臾,便见罗纹迎了出来,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将莲生带去画室。
虞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莲生匍匐在地,口称世子,方才略略侧眸,看着眼前的少女:“说吧,出了什么事?”
莲生默了一默,方才控制了心如鹿跳,不至让嗓音生颤:“谢三娘寻了瑾娘,竟然以两支金簪为利,说服瑾娘助她与二郎……”
虞沨微敛的眉头,这时也忍不住轻轻一跳,眼中不免掠过一丝冷冷的揶揄。
那日听灰渡说起,旖景私下“开导”谢三娘,他就有所期待,只不知那谢三娘会如何举动,却也没料到谢三娘竟然愚笨如斯,居然寻到了安瑾。
安瑾一个外室伶人所生的女儿,不过十岁幼龄,又是入府不久,谢三娘居然想争取她为同盟,仅是这一点也还罢了,谢三娘因为庶女,往常并没多少来王府的机会,如今来此“小住”,人生地不熟,而安慧显然不会协助于她,安然也指望不上,唯有一个安瑾,同样是庶女,并且处境尴尬,与小谢氏之间的隔阂与芥蒂一目了然,是唯一有可能争取之人。
但是,谢三娘居然想用两根金簪收买安瑾,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三妹是谨慎之人,当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贸然助那谢三娘成事。”虞沨再看了一眼匍匐着的瘦弱少女,似乎毫不惊奇:“就为了这事,你才来见我?”
莲生抿了抿唇,突然抬眸,看向虞沨:“奴婢劝了瑾娘一番,说无论那谢三娘如何,只要坏了将军夫人的盘算,也算痛快,瑾娘虽未置可否,可显然已经意动。”
“你这是……自作主张了?”虽言语里略带冷意,世子的眉目间却依然云淡风情,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莲生却咬了咬牙,似乎豁出去了一般:“奴婢以为,谢三娘并非世子之良配,莫若顺水推舟,助她一把,好教将军夫人自食其果。”
“你打算怎么做?以你与三妹眼下的地位,要如何助谢三娘成事?”世子微微垂眸,唇角一扬,噙着的却并非笑意。
莲生心中一凛,整个人都沮丧了下来:“奴婢并没有良策……”
“所以,你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
莲生瘦弱的身子在这森凉的语意中微微一颤,再度匍匐下去:“奴婢知错……”
“莲生,当初我就告诫过你,万万不能自作主张,并,你虽视我为主,也别忘记三妹妹也是你的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行于她有害之事。”
世子的语气依然有若微风,淡和平静,可是却让莲生的背脊生出密密一层冷汗来。
“三妹妹全靠着二叔的怜爱,方才能在王府立足,而谢三娘所求,并非仅仅是坏了二婶的盘算而已,如若三妹贸然插手,万一事情有了疏漏,岂不是会惹得二叔牵怒?三妹一旦丧失了唯一的倚靠,她将来还如何能在王府立足?”
“奴婢知错……还求世子宽恕了这回。”莲生面如死灰。
世子沉吟一阵,方才微微一叹:“罢了,你回去吧,该怎么弥补这一错处,大概不用我再教你。”
莲生趁兴而来,却沮丧而归,只罗纹却是心事重重,犹豫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依奴婢看来,那谢三娘实在愚笨得很,纵使心里生了那种意思,却难以成事,莲生那顺水推舟的主意,未必没有道理。”
“这事却不能牵涉安瑾。”世子轻靠着玫瑰椅,看向窗外照入的一抹金阳,思忖了一阵,方才一弯唇角:“由你来做,别太明显,只需让谢三娘得知,虞洲身边的明月,是个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