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即使有太医诊治,但黄五娘到底是女儿身,关于施针,或者“望诊”,太医也只能指导着医女进行,宫中医女本是官奴出身,医官从中择有天赋才能者授以简单医术,她们与江薇相比,医术自是不及。
江薇自愿为黄五娘诊治,成算比从前无疑又加了几分。
因此无论是建宁候还是太夫人,对于江薇的到来都是心怀庆幸,当即备好了车驾,着人好生送往城郊别苑,太夫人拉着旖景的手老泪涟涟:“景儿好孩子,亏你想到周道,可怜我的五丫头,难道真应了那和尚的话,好端端地引来祸从天降,只求菩萨庇佑,能让她度过了这个劫数。”
旖景见外祖母神情疲倦,心里的那些疑问也不好出口,安慰了几句,才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下人禀报着说是三姨母闻讯,也赶了来看望。
娟娘原本也是有些疑惑,先问了前后仔细,又再安慰了太夫人一番,才领着旖景与江月去看望候夫人,又听了一遍哭诉,却都没有觉出纰漏何在。
却说建宁候,对庶出的二房原本就有戒备,吩咐了候夫人警告下去,无论二房任何人送来的吃食也好,物用也罢,都不能进五娘的院子,候夫人为了以防万一,更是执行得彻底,女儿的饮食都是由她一手安排,就怕出了纰漏,当娟娘一问,候夫人自己也说没有任何蹊跷,只称是女儿命苦,千防万防,防得住人事却防不住天意,言辞间已是十分心灰。
就连江月也说,自从那云游僧出现之后,包括六娘与她去看望五娘,都不能带吃食进去,更不论旁人,那几个庶出的妹妹,更是连五娘院子都接近不得。
旖景还不曾离开候府,就听说早先发热的丫鬟中已有一个不治,建宁候听了旁人建议,甚至找来仵作验尸,也说是因为痘疹致死。
回程途中,旖景将众人的言辞又细思了一遍,委实找不到漏洞。
可是上一世无病无灾的表姐,为何在这一世突染恶疾,难道姻缘一改,当真会改变一个人的命数?
一夜辗转,恶梦不断,有宋嬷嬷狰狞的面孔,也有看不清晰的黯影,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围拢,旖景正惊慌躲避,却见满身血渍的五表姐迎面而来,在离她咫尺之距,阴侧侧的笑着:“我的性命,是折在了自家姐妹手中。”
惊呼醒来,已是周身冷汗,旖景只觉目眩心焦,隔了半响,神思才逐渐清明。
虞沨是在下午申初来的绿卿苑,略一打量旖景的神色,惊觉不过一日不见,她竟然憔悴了许多,未免也有些焦急,连忙将早上让灰渡打听的事说了一遍:“昨日阿薇已经与候府娘子诊了脉,确定是患的痘疹,并非有人落毒陷害,五妹妹,有的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挽回,你已经尽了力。”
他是知道的,她为何不能心安。
“五妹妹,据阿薇说,候府娘子的情况甚是危重……”尽管不忍,虞沨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我也问了清谷先生,他说对于此等恶疾,并无十全把握,因患者个体不同,处方也会有所变迭,对症下药虽说重要,委实也要看个人命数。”
当得知表姐并非因人落毒,旖景的负担才减轻了几分,却还是不放心:“那么,是否有设计让人染上痘疹的可能?”
“先生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比如所谓‘痘衣法’,其实就是让小儿身着痘疹患者的贴身衣物,催发痘症,因用此法发作缓慢,及时对症治疗非但无性命之忧,反可起到免疫作用,不若与患者直接接触,一但引发痘疹,便是九死一生。”虞沨又说。
旖景微微蹙眉,这么说来,依然不能排除表姐是被人所害。
假如是有人将外头痘衣混进内宅……痘衣法毕竟是针对小儿才能免疫,随着年龄越长,一旦发病便越发危险,再者,这一次先染病的只是丫鬟,表姐似乎是被她们过了病气,才引发恶疾。
不过据舅母之言,这些时日以来表姐已经极尽防范,连丫鬟们都不能出去,外人更是不可能将染着疮毒的衣物捎带进去,根本除了六表姐与江月两个,别人连踏进那院子都是不能。
真是自己疑心太重?
“五妹妹,除了此事,你还在担心什么?”虞沨又问。
旖景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虞沨为何能看穿她的心事。
“你似乎在愧疚,或者是说,在自责……”虞沨反客为主,斟了一盏暖茶,递给旖景:“发生了何事?”
交递之间,指尖轻触,十分微弱的暖意,便让旖景心头的不安微一荡漾,裂开了一条细缝来,焦虑的情绪,似乎再也摁捺不住。
便将婵娟之死与眉姨娘小产的事仔细说了一遍,包括那个孙落魄与胡大夫。
“是我错了,我早知宋嬷嬷心怀恶意,却因为一时的犹豫,没有铲除她。”旖景十分懊恼:“我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妄图改变阻挠一些事情,可是依然还是发生了这些事,我当真是不自量力。”
虞沨却微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见少女依然沮丧,虞沨又斟酌着说道:“我不是在安慰你。其一,正如你考虑的那般,就算能让蒋嬷嬷招供出宋嬷嬷来,难道凭着宋嬷嬷的老奸巨滑,就不会反咬蒋嬷嬷一口,说她诬陷?八妹妹目睹的是蒋嬷嬷杀人,并非宋嬷嬷,姑祖母与宋嬷嬷有生死之谊,只怕未必会信蒋嬷嬷的信口胡说,再者,表面上看,宋嬷嬷根本没有杀害银钗的动机,你也没有证据证明宋辐是那个死去的田阿牛,这事情太过耸人听闻,如若没有查清楚其中的仔细,姑祖母如何会信?”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宋嬷嬷认罪,想来她也会编造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征求姑祖母同情……银钗自身未必无错,宋嬷嬷再在她身上栽上什么罪名,到头来也许她就是为护国公府家声,才行此恶事了,说不定还成了‘功臣’。”
“再退一万步来说,宋嬷嬷方寸大乱,一时竟不为自己辩解,想来也会以旧情相求,让姑祖母心软,她并非国公府奴婢,而是官宦之女,无论国法,还是人情,姑祖母还会要她性命不成?若容她全身而退,姑祖母就算会心生戒备,也防不住她在暗处使坏,难道宋嬷嬷离了国公府,就会失了庇护不成?只要宋家还在,还能为她撑腰,她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这的确是旖景当初顾忌的一点,只要宋嬷嬷不死,祸患仍然存在。
“可仅凭着猜测,是不能置她于死地的,再说不挖掘出暗里的恶因,别说五妹妹难以心安,换作是我,也不会轻举妄动。”虞沨又说:“再说眉姨娘这件事,其中虽有宋嬷嬷的参与,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眉姨娘心中贪欲膨胀之故,假若没有胡大夫的‘诊断’,眉姨娘顺利产下子嗣,未必不会因为抚养权,或者别的什么欲望,设计二婶,五妹妹难道还能阻止她的野心?”
虞沨微微一笑:“只怕将来,眉姨娘为了子女的利益,必会谋取正妻之位,若二婶因此受了谋害,五妹妹可会自责?”
旖景蹙了眉,显然已经被虞沨的话绕得思维混乱。
“但兰花簪的事也关系到宋嬷嬷,五妹妹不得不更加重视,所以,我赞成你的见解,眼下不能再放任宋嬷嬷安然无恙了,至少他的养子,再不能掌握总管这一重职。”
“可惜才查到那个孙落魄,宋嬷嬷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纰漏,听三顺说,今日那人已经搭船往宁海,必是得了宋辐的好处,去投靠宋家了。”旖景叹息:“否则若是说服此人,供出宋辐曾让他做的事,至少能让祖母对宋嬷嬷生疑,戒备着她。”
“我想宋辐行事不会那般大意,他既然能买通此人,这人必定对他死心踏地。”虞沨摇了摇头:“五妹妹还得别寻他法,并且必须注意分寸,恰到好处的打击,不致让宋氏母子萌生退意,他们若真说无颜见人,要回宁海,今后便又鞭长莫及,不过据我看来,宋氏所图必大,若非到了绝境,定不会放弃国公府,五妹妹只要掌握得当,足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暂时让宋氏母子不敢胡作非为,却又心怀希翼,忍辱摁捺、以图后事。”
虞沨这一番话,当真是让旖景有如醍醐灌顶。
虽眼下依然想不通宋嬷嬷所图究竟是什么,但定与宋辐有关,无非荣华富贵四字。
她楚心积虑地让冬雨进绿卿苑,并谋取自己信任,目的指向何处,旖景大概能揣摩一二——也正是因为想通透了这点,旖景才笃定宋嬷嬷至少在眼下,并没有谋她性命的打算,至少得等到她出嫁,如此一来,冬雨才会有飞上枝头作凤凰的机遇。
宋辐这个总管权势太大,再加上一个作威作福的宋嬷嬷,实在威胁十足。
或者能暂时留下冬雨这么一个“希望”,但必须让宋嬷嬷与宋辐失势。
如此一来,冬雨“无依无靠”,再不会轻举妄动,而留下她这么一条线索,也好查清楚宋嬷嬷的“秘密”,找到铲除她的法子。
假若把冬雨利用得当,反而会成为一把匕首,命中宋嬷嬷的心窝。
只有一个滔天罪名加诸其身,再兼着银钗之死这等小桩命案,才能致宋嬷嬷于万劫不复之境。
“五妹妹,宋氏的恶意针对的是国公府,你不应该将担子独揽于身,该是时候要让姑祖母防备了。”虞沨最后提醒道。
旖景微微叹了口气:“多谢沨哥哥提点。”
“你怎么谢我?”虞沨忽然莞尔。
旖景微微一怔。
“五妹妹可再欠了我一个人情。”忍不住拍了拍怔忡中的少女的肩头,虞沨摇了摇头:“等五妹妹‘大功告成’‘力挫恶奴’,可得寻个机会置上一席,正式请一请我,只是这事可得耗废些心智力气,五妹妹可别为此累垮了身子,到时又说要‘静养’,将作东的事儿往后拖延,可又得算上利息。”
世子这番一本正经,未雨筹谋,总算是逗得旖景笑靥一绽。
“我才知道,沨哥哥是这般斤斤计较,哥哥放心,你七月生辰之前,我一定会作东,请你大饱口福。”
大饱口福么?虞沨握拳于唇边,浅浅一咳,垂眸掩示突生的“别怀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