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楚王府里,这些时日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说虞沨,自从香河归来,听罗纹说起江薇欲辞别回家的事,隔日便去了西苑,刚巧罗纹也在,见世子果然来劝,心中很是喜悦,暗暗推了江薇一把,示意她莫要坚持。
哪知虞沨开口便问:“阿薇决意回府?”
两个女子都怔忡了。
江薇本受了江汉好一番劝,心里也明白世子对她只是兄妹之谊,可始终还是不甘放手,从并州归来,江汉却又“远游”去了,她左思右想,还是暂住在楚王府中,年前,三皇子与旖景的事儿在王府里传得沸沸扬扬,江姑娘有所耳闻,心思极度复杂,一方面替世子不甘,暗怨旖景“无情”,一方面始终又有些庆幸。
但最终,圣上还是赐婚世子与旖景。
眼见世子心愿得偿,意气风发,关睢苑里喜气洋洋,江薇心里痛如刀绞,不堪承受,这才起了辞别回家的念头。
但仍有一丝饶幸,希望世子能够挽留。
不曾想,他一归来,便是这么干脆利落的一问。
江薇未答,罗纹已经焦灼,红着眼圈儿劝说:“世子,阿薇身子还未大好,江家……”
“罗纹不消说了,我心意已定。”江薇虽满腹苦涩,但离开的想法却在一瞬间强烈起来。
“阿薇,我答应过江汉会保你安好,却做不到时时照顾,更不会勉强你。”虞沨却又说道:“你是医者,当会照顾自己,先生因要当值,时常不在家中,便让罗纹择选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如此,也能看好门户,周全照顾。”
江薇下意识便要拒绝。
虞沨却又说道:“我当你一如安然,这话始终不变,将来便是想来王府,任何时候都不需迟疑。”
罗纹险些急得跳脚:“世子……”
“罗纹若是不舍阿薇,可去江家陪伴。”
两个女子呆若木桩。
纵使如此,江薇到底冷静了下来,几经犹豫踌躇,当风寒渐愈,到底还是不愿留在王府看他迎娶新妇,四月来临之际,辞行回家,罗纹苦心规劝,终于挽留不住,自是不提跟去江家的话,倒不是不舍王府富贵,委实这丫鬟很有几分“痴”意,对世子那是实打实的忠心,世子隔月仍需施针,又不能常常烦扰清谷,更不愿“麻烦”江薇,而关睢苑里药膳饮食诸事,到底还离不得她,罗纹虽不舍江薇,更挂念江汉,却还不愿弃了“职守”。
这事被小谢氏知道了,心里自是暗喜。
起初她在老王妃面前一番挑唆,暗示旖景与三皇子有私,又说如此一来,三皇子必对虞沨怀恨,三皇子可是太子一边儿,将来太子一旦登基,还不打击报复?又说大长公主原本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府,洲儿与旖景从前那般要好,大长公主却婉拒了提亲,无非是想攀附天家罢了,这下好了,圣上这么一糊涂,乱点鸳鸯,大长公主心里也会不满,难保不会对旖景灌输那些个观念,说是他们王府死缠烂打,这将来,旖景与虞沨还能容洽?
老王妃听后,果然大为焦灼,便要入宫找太后说道,辞了这门姻缘。
小谢氏当然明白,天子既已赐婚,哪能这般说辞就辞,之所以行这挑唆之事,便是期望着老王妃稀里糊涂去宫里一闹,挨太后一番训斥,越发恨急了旖景,将来给这出身高贵的孙媳妇使绊子罢了。
她有成算,老王妃心里看重娘家,必不会把她这个姪女摆在明面,这些年来诸多的事儿,老王妃对她言听计丛,却也从未抖露出来是她在后头出谋划策。
哪知虞沨及时归来,一番话就劝服了老王妃,让她前功尽弃。
小谢氏哪会罢休?
脑子一转,又生新计,说起谢三娘,称她今年眼看已经十八,婚事却还悬着,虽然早有说法,将来给洲儿为妾,但底下四娘、五娘因她的事儿也都受了牵连,便是六娘今年也要及笄了!
横竖这事,外人也不知底细,再者世人也都晓得老王妃曾有意三娘为世子妃,眼下虽说不成了,可世子始终都要纳妾,尽管旖景尚未入门儿,便提这事有失礼数,可两家原本交好,旖景若是温婉贤惠,当然也会考虑老王妃的难处。
小谢氏是把准了老王妃的脉,晓得她仍会顾念镇国公府,一番花言巧语下,老王妃懵着脑袋就去了对门儿。
小谢氏且等着看笑话。
当然,老王妃这提议国公府必然会否定,甚至大长公主还会大动肝火,便是旖景,娇生惯养的一个玉质金闺,哪里能受这般委屈,虽天子赐婚,这桩姻缘不会更改,但国公府众人必会心怀芥蒂,旖景只怕也会对老王妃怀恨,将来等她嫁了过来,再经一番生事,关系还怕不紧张?
虞沨是个孝顺的,见旖景对老王妃不敬,夫妻之间必会生隙。
往常关睢苑里防范森严,他们没有下手的时机,这一旦有了个女主人,并且还是与世子矛盾重重的,还怕时长日久,找不到漏洞?
更有江薇这头,小谢氏早留意到她对虞沨念念不忘,而虞沨到底顾念着江家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怕也对江薇有些想法,便是关睢苑里的罗纹,不也与江薇成了闺中知己?
只要留下江薇,在府里散布谣言,将来旖景还有不妒忌的,任是她在国公府如何受宠,这嫁了过来,有的事情不还是得服从老王妃与虞沨的意愿?否则一个不贤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长公主与太后有心撑腰,也站不住理。
且看着吧,一定是对怨侣,表面上锦上添花亲上作亲的一门姻缘,最终会以决裂收场。
小谢氏胸有成竹,坐阵王府,等着老王妃归来。
果然,江薇架不住老王妃半是强迫半是哀求,终于又回了王府。
小谢氏先去了荣禧堂,问起谢三娘的事儿。
“快别提这话,我就说了上元不会答应,原本那事也怪三娘自己,当初若非她嫌弃沨儿……”老王妃连连摆手,到底没在小谢氏面前说出自己“失言”,这委实也太过丢脸。
“景丫头呢,往常瞧着她是个明理孝顺的,当会体会母亲的难处。”小谢氏试探。
“我才提了个开头,上元就让景丫头走开了。”老王妃敷衍了过去。
小谢氏暗笑:大长公主是个什么脾性,还不将老王妃狠狠数落了一番,只怕这会子还生着闷气呢。
陪着哀声怨气一番,这才离了荣禧堂,踩着意气风发的步伐,又去探望江薇。
其实,江薇对镇国将军一家是敬而远之,当然不会听他们蛊惑,但只不过,因着虞沨曾有叮嘱,让她别与小谢氏见识,她也谨记心头,这会子一见小谢氏,学不会虚以委蛇,也就是默不吭声罢了。
“姑娘可别怨世子,这门亲事是天子赐婚,世子自当重视,一时之间为景儿考虑,对姑娘才有慢怠,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就与我去与关睢苑吧,人既然都回来了,当然要与世子言语一声。”
小谢氏周身殷勤,不由分说地拉着江薇就往关睢苑去。
江薇心里虽说反感,可一时也觉得就这么回来甚是尴尬,也不晓得世子会否不满,相别数日,她心里也挂念得很,午夜梦回,有时也后悔自己这么离开,竟然没有推辞,被小谢氏拉着去了关睢苑。
往常,关睢苑里除了楚王、老王妃,要么就是对门五娘可以任意出入,对小谢氏,素不欢迎。
可这回,罗纹一听来者有江薇,亲自迎了出来,小谢氏才得已顺顺利利地进入关睢苑。
还是首回在没有老王妃的携同下踏入世子起居之地。
小谢氏那一路上的心情,真恨不能随身携带一包剧毒,趁此机会投到世子饮食里去,可这关睢苑的规模,竟胜过一个五品朝官的宅邸,她这十余年间,又没多少机会进入,更休提在内闲逛打探,别说厨房不知何处,便是连口井都没见着过,唯一眼见的水源,便是入门处的荷塘,无奈世子又不是鱼,便是把剧毒投入,他也不会喝荷塘里的水。
谢嬷嬷正在花厅里,禀报一些琐事儿,当见罗纹带着江薇入内,尚且只觉惊异,一眼瞧见小谢氏,双目立即凌厉如刀,狠狠剜了罗纹几眼。
虞沨一如既往的温文淡雅,并没有对小谢氏这不速之客表现出排斥厌恶。
小谢氏立即发挥了一番殷切,拉着江薇的手,直往世子身边拽:“沨儿也是,江姑娘可是咱们王府的贵客,怎容轻怠?便是筹备婚事繁忙了些,也不该就任由江姑娘回去,清谷先生十日里,有个七八日都在宫内,她一个姑娘家家,独居一处也太不妥当,这回祖母亲自劝了江姑娘回来,沨儿可不能再任性,慢怠了恩人。”
罗纹自是欣喜不禁,丝毫没有在意谢嬷嬷眼中飞刀。
虞沨倒不在意,淡淡一笑:“是我考虑不周,倒让祖母与二婶操心。”
江薇很是尴尬,眼睛盯在地上,抿着唇不说话。
小谢氏目光在两人之间这么来往几番,越发笃定了心里猜想:“沨儿陪江姑娘好好说会子话,我也就不多打扰了。”
谢嬷嬷立即上前:“奴婢恭送夫人。”
小谢氏心里又是一堵,暗暗冷笑,脸上却温婉如花,一边与谢嬷嬷唠着闲话,一边极不甘心地往门外走。
罗纹原本伫立在旁,这会子也醒悟过来,应该让江薇与世子私会,默默退了出去。
斜阳一抹光照,在青砖地上泛出微漾如水。
依然是惯爱的天青襕衫,近在眼前。
江薇心里酸涩涨漫,又是羞愧,又是期待,不敢抬眸。
“世子……”唤了一声,只不知接下来该怎么继续。
“可安置好了?”虞沨似乎毫不介意她去而复返,只温文地问。
“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江薇看着他的衣角,与自己半旧的一条青裙,分明是接近的颜色,区别始终明显。
“阿薇,我说过,你要回来不需犹豫。”
江薇忽然不满,抬眸看他,才知他的视线根本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端详着一面青墙上,那幅青竹画卷。
“世子,我是担心五娘会介意,方才离开。”这话脱口而出,连江薇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知道,她说了谎。
虞沨总算看向她,神情里更是疏漠:“若是如此,大可不必担忧,她不会介意。”
“为何?”江薇觉得自己应是疯了,脑子里只盘旋着那一句话——她不介意,是因为知道我根本不配么?却不及出口——
“因为江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知道。”
只有这么一句。
江薇怔忡当场,原来如此呀。
那么世子你,之所以不曾拒我千里,还许可我在你视线所及,也是因为这个因由?
却终究是,没有勇气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