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里,小谢氏满面郁卒,这个回笼觉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两刻,还是翻身起来,靠在廊芜里摆着的一张贵妃榻上乘凉。
身边的管事嬷嬷单氏凑了过来,见小谢氏神情不愉,讨好地摇着把团扇:“夫人今日怎么不去小憩?”
单氏是小谢氏的陪嫁丫鬟,眼下助小谢氏管理后宅诸事,不负责跟进跟出,今儿个没去荣禧堂,尚且不知小谢氏吃了个小小的暗亏,而小谢氏也没提那事,只是问道:“让你想的法子呢?那药究竟怎么才能让咱们世子妃毫无顾忌地服用?”
单氏警慎地四顾一眼,见靠得最近的丫鬟都隔着数十步外,才压低了声儿说道:“罗纹到底是谢嬷嬷的女儿,便是与江姑娘交好,可江姑娘的心思一时不显,用她风险太大。”
小谢氏白了单氏一眼:“这不是废话么,罗纹这条线眼下还不能用。”
“所以,只好通过老王妃。”
小谢氏微一沉吟:“这倒是个办法,今日我看苏氏可劲地讨好姑母,倒让人刮目相看,这丫头没我想的那般娇惯,还知道嫁了人不比闺阁里头,虽说她上头没个正经的婆婆,我这个二婶也降压不住她,到底老王妃还是咱们王府的主母,笼络住总比开罪要强。”
单氏又再说到:“但且不过,夫人也得谨慎,若这葯真从您的手上出去,被世子察出什么来,可是一个把柄,依奴婢看来,还得中间过道手,祝氏虽说有所顾忌,可她那人儿却是谨慎过度,心也到底不全向着夫人,莫如这回便通过她,也算捏着个把柄,将来不怕她不听命行事。”
单氏提到的祝氏,便是老王妃身边的祝嬷嬷。
小谢氏眼中一亮,想了一阵,脸上的不愉终于消散了几分:“还是你想得周道……你那小子在外头生意做得如何?”
单氏满面是笑:“多亏夫人提携,原来是小本儿买卖,赚的不过是个温保,但有夫人照顾,最近每月都有个二、三十两的收入。”
“这可抵得过个四品官员的月俸了。”言下之意,你们得感恩。
单氏心头一垮:夫人,感情四品官员是靠着月俸养家的么?若是如此,大家还削尖了脑袋当个什么官儿,都从商得了。
脸上当然满是恭谦:“夫人就是奴婢一家的衣食父母,奴婢谨记夫人的恩德,莫说什么官员月俸了,这为奴之人,哪里敢有自己的营生,都是夫人开恩。”
小谢氏轻轻一笑,你知道就好。
正说着话,却见虞栋背着手大步从穿堂过来,小谢氏连忙迎了上前:“二爷回来了,不是去茶楼了么?”
虞栋恩了一声,扫了一眼屈膝请安的单氏,径直进了内堂,掀起次间的帘子,瞧见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丢下一声“出去”,往炕上一坐,放了只手臂在几案上,面色阴晴不定。
小谢氏脚跟脚地进来,把帘子一挂,窗户一推,确定不会有隔墙之耳,这才问道:“见着黄二了?”
原本还是旧年,自打虞沨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并州一案,又从湘州归来,传出要入内阁的事儿,虞栋心里那叫一个郁卒,终是下定决心,见了黄二表达番“诚意”,却一直不知黄二嘴里的“主子”是谁,一直到昨日,得了黄二的口风,今早几番辗转去了个隐密之处,才见到三皇子。
一番谈话之后,虞栋心里倒再没犹豫,却仍是不知三皇子要让他如何行事,他一个区区西山卫的统领,也就掌着千余个大头兵,其中不少还是卫国公府的旧部,怎能助三皇子扳倒储君?一路思量回来,越发不得要领。
这会子听小谢氏询问,也就恩了一声,并未细说。
小谢氏见虞栋没有细说的打算,撇了一撇嘴角,便将今日在荣禧堂的事情说了一回,不免怨气:“景丫头那心思,还真有几分伶俐,被她这么一逼,我可不得日日去姑母面前晨省了。”
“妇人之见,这算个什么事儿,无非就是少睡个把时辰罢了。”虞栋满面不耐:“就你那手段,虞沨他能不知提醒景丫头去问安,真是多此一举。”
小谢氏满心不服:“这事成与不成,对咱们又没有妨害,我说那话原本也是一片‘好意’,谁让姑母她老人家听歪了呢。”
虞栋长叹一声:“总以为虞沨病弱,就算得圣上信重,无非是看在父王的情份上罢了,岂知今日被一提醒,才知这些年来他都在韬光养晦,很有些手段,因是早料到咱们的筹谋,我说洲儿从前与景丫头那般要好,怎么姑祖母直言不讳地拒绝了你,圣上又突然赐婚指给了虞沨,想来,定是那小子在圣上与姑祖母面前说了咱们坏话。”
小谢氏大惊失色:“那圣上是信了?”
虞栋重重一哼:“信了又如何?隔了这么多年,又无凭无据,当年知情者也都成了死人,我身上到底还流着父王的血,是高祖之孙,难道仅凭推测怀疑便能将我治罪?但只不过,既然圣上有所戒备,便是虞沨死了,洲儿也未必能继承王位。”
小谢氏不以为意:“除非楚王这个爵位不要了,否则还能如何?”
“你这脑子……”虞栋瞪大双眼:“长兄难道就不能再娶?”
“这么多年都没娶……王爷他不是抛舍不下对王妃的情份么?”
“那是因为虞沨还在,我今日被这么一提醒,才回味过来长兄父子早怀疑上我们,不是单纯的戒备,虞沨一死,就算咱们把事做得天衣无缝,长兄心里能不介怀?还会眼睁睁地让洲儿袭爵?便是长兄重情,没了再娶的心思,宗室子弟难道就只有洲儿一个?只要圣上默许,过继哪个不行?”
小谢氏彻底愣怔了:“那……”
“只有皇位之上换了人,咱们才有机会。”
小谢氏倒吸一口冷气:“二爷是想谋逆?”
虞栋险些没背过气去:“这两字也是浑说得的?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得往皇位继承人上下功夫。”
小谢氏撇撇嘴角:“我是妇人,哪里懂得这些,二爷是想笼络太子?”
虞栋却没有多说,沉默下来。
小谢氏又问:“那咱们筹谋的计划……”
“更得仔细一些,总之不能落下把柄,倘若真能借了别人的手,就算眼下不能袭爵,也算是为阿娘多年憋屈出了口气,虞沨假若死了,那老婆子与兄长还不痛不欲生?可恨的是梁氏那贱人死得早。”虞栋眉心戾气极重。
梁氏便是老王妃之母,当年若非她寻了回来指证,谢云清的生母齐氏也不会被休,谢云清凭着嫡女身份,当然能顺理成章的嫁给先楚王为妃。
“第一步,便是不让景丫头这么快就有了身子,为虞沨传宗接代。”小谢氏重重颔首:“二爷给的那药,可还稳妥?”
“普通人是察验不出的,但还得仔细,虞沨这么多疑……”
“二爷放心,我已经有了办法。”小谢氏便将单氏刚才的话说了一回。
“如此也好,虞沨对他祖母不至设防,说不准就让咱们得了手,便是去察,也难以察明,江清谷虽对毒药上有些认识,不过这可是妇人用药,他未必就懂,就算真察出蹊跷来,也有个祝氏顶罪,无凭无据的,她怎么证明药是你给的,倒能反诬她居中挑拨,用心不良。”虞栋冷冷一笑。
次日,待旖景“回门”,小谢氏晨省完毕,果然携了祝嬷嬷说话,将人请去了梨香苑,屏退侍婢,拿出那一包药来,声称只是补药,却叮嘱了祝嬷嬷不能说来处,只寻个合适的时机交给老王妃。
“这药可是前朝的秘方,非比那些普通行医之人开出的,新妇一旦服用,不愁三年抱俩,嬷嬷是明白人,自然会有套说辞说服老王妃。”小谢氏满面高傲。
祝嬷嬷暗暗叫苦——小谢氏的话自然作不得数,这药若真是什么好的,她为何不自己交给老王妃,还得通给自己的手?又特意嘱咐不能交待出她来……一定有问题,这事可不比得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坏话,弄不好可得丢了命!
但祝嬷嬷也有自己的苦衷,表面上还不敢违逆了小谢氏。
回去好一番思量,这才想出个折衷的法子来。
暂不提后话,且说国公府里。
因着旖景嫁的是宗室,回门儿自然郑重,不比得从前进出都行角门,国公府今日大开正门,外院的奴婢下人尽都在门内跪迎,卫国公亲自相迎,反而要与女儿、女婿见礼,虞沨当然一把将岳父扶住,寒喧几句,便随着卫国公先去前厅喝茶,与几个姐夫闲话。
今日旖辰、二娘、四娘几个出嫁的女儿也都“携婿”回了娘家,国公府里十分热闹。
旖景与虞沨暂别,走前院主道,进入后宅。
黄氏携同利氏、许氏,领着两个儿媳与尚且待家闺阁的三个女儿候在垂花门内,内宅的婆子媳妇丫鬟也集中一处跪迎。
听黄氏口称“世子妃”,旖景连忙说道:“母亲不需拘礼,还是像从前那般称呼吧。”
黄氏满面慈爱:“礼不可废。”
利氏却不顾这些,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前就拉了旖景往远瑛堂走:“祖母大早就盼着呢,景儿快些进去吧,你大姐、二姐、四姐也都回来了。”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也算“客人”,不需候门迎接。
远瑛堂今日十分热闹,大长公主瞧见旖景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知道她这新婚三日过得舒坦,也不多问,由得姐妹几个闲谈。
及到正午,虞沨这才在卫国公的陪同下,与福王、周郎、姚郎几个来了远瑛堂,向大长公主问安。
贵族的回门宴一般得男女分设,女婿等男宾得去前院儿,但大长公主却不依这俗礼,称一家子团聚本就喜庆,倒不如学了那些个普通百姓,聚在一块儿才热闹。
午宴便设在了镜池边的水榭里,共是三席,卫国公与儿子女婿一桌,大长公主与黄氏等媳妇一桌,特许几个姐妹热热闹闹地自坐一桌。
膳后,姐妹几个逛去花苑里闲聊,旖景抽空拉了四娘到一旁,这才问起一早就发现,跟在利氏身后妖妖娆娆的那个丫鬟:“怎么是个生面孔?”
四娘长长一叹:“外祖母坚持送进来的,说母亲有了身孕,与其让府里的丫鬟得了便宜,莫若用娘家的人儿。”
自打眉姨娘那桩事后,苏轲与利氏夫妻和好,日子过得很有几分当年新婚的甜蜜,却不想利姥姥杞人忧天,居然又开始折腾。
“外祖母心术不正,母亲却仍是顾念着她,这丫鬟可不像陈氏,就怕将来又得生乱。”四娘不无担忧。
正说着话,却见二娘阴沉着脸过来。
原是亲迎礼那日,旖景便瞧出二娘憋着火,日子特殊,她也不好问,今儿个一瞧,二娘那张脸更加电闪雷鸣,时不时地就瞪向卫国公那桌的某人——当然是她家夫婿周姐夫。
旖景怀疑,这小两口定是闹了矛盾。
不想这会子二娘一过来,开口就冲四娘一句:“四妹身边那个狐媚子如何了?”
旖景又惊又疑,四娘四月才成亲,怎么就有了个狐媚子!
四娘满面尴尬,默了一阵,才对旖景解释:“本是家丑不可外扬,长辈的坏话咱们实在不当说,可外祖母她……这回不仅送了一个给母亲,还说服母亲塞给我与二姐一人一个。”
旖景:……
二娘眼睛都气得红了一圈儿,她原本就厌恶利姥姥,更听利氏说起利姥姥曾经还想撮合她嫁给个商贾,越发不待见起外祖母来,却不想利氏偏偏还听了利姥姥的话,硬是说服她们俩把那两个貌美丫鬟带回夫家以备通房。
四娘正要开口,亭子外头又走来一个烟视媚行的姑娘,可不就是利氏身边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