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白晃晃的一片日照,使柯枝的色彩变得有些恍惚,光照里高高低低的浮尘,在有条不紊的光阴里,仍是千年不变的姿态和颜色,但风霜已催人老,大长公主微咪着眼角,看着当年被母亲牵着手带到身边的女孩——那时的阿宋梳着两个总角,眼睛黑亮清澈,毫不掩饰好奇之色,打量着那时还是守将女儿的她。
天真乖巧的稚童早在岁月里变了模样,斑白的发角,眼角的沟壑,没了红润丰盈的面颊,眼睛里只余疯狂与怨恨的混浊,腰身挺拔,容颜已老。
流逝的时光多半会磨平少年的棱角,使人通达平和,但宋氏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执迷里,走歪了人生。
大长公主忽然怜悯起面前的人,这样的情绪,毫不掩饰从她的眉目流露出来。
宋氏被这怜悯刺激得越发激动,揪着衣襟发出尖利有若嘶吼的笑声,凹陷的面颊更如两面削薄的刀刃,直笑得喘息艰难,不再黑白分明的眼睛濛上了湿润,才厉声讽刺:“无论如何,你再不是他生命的唯一,他终究还是背叛了你,身为公主又能如何,天之骄女又能如何,你企图霸占他的一生,可是现在,当你见到那个庶子,就是明晃晃的证据,足以讽刺你的人生,是,我的谋划失败了,那又如何,你的残生,终究也会生活在怨恨哀痛里,可这公道,你怎么也讨不回来了,你知道么,是我挑唆了婉丝,说服她要飞上枝头,我终究是毁了你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早已经赢了,死也瞑目。”
宋氏瞪大了眼,挺直身躯扭曲面容,想要在大长公主脸上捕捉不及掩饰的痛楚。
但大长公主却笑了,仍是怜悯,或者还有释然。
“宋氏,你从不懂得真正的爱慕,也不知道幸福为何?”大长公主似乎微有叹息,却不悲苦:“他从未背叛我,只是犯了个无心的错误,并为此耿耿于怀,我想到他临死之前尚在为这个无心之错愧疚怀憾,又怎会怨恨他呢?人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况我的人生并无残缺。”
“公主,事到如今,你自是不会承认。”宋氏似乎想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可她抽搐不停的嘴角,抑制不住老泪纵横,让她越发狼狈。
“你自是不懂,因你早被求而不得的妄念扭曲了心态,落得个半世孤苦,满怀怨艾,你从未收获过爱重,甚至你的亲人,对你也全无眷念,又怎能理解子孙满堂的圆满?宋氏,你的人生原本不该如此,你宋家也是大隆功臣,身为官宦女儿,又是我身边得用的宫女,原本该得个真心相待的良人,与他生儿育女,这时也是子孙绕膝,安享荣华。”
宋氏想要冷笑,可僵硬的唇角显然已不受控制,她想集中骨子里蓄积半生的威势逼视上座那个暗恨与妒忌多年的人,可是却被大长公主唇角的淡笑击得溃不成军,眼角的灼红只能展示她心里的怨愤,一个失败者的不甘。
“眼下你有什么呢?宋家的人,不过看着你仍在我身边为奴,才敷衍讨好,等你一死,当他们得知死因竟是对国公府包藏祸心,你的尸骨,怕是都回不到宋家,更不会有后人记得你的功劳,供奉香火,当提起你,只有咒骂与埋怨而已。”大长公主微微摇头:“当初你以为宋辐是明堂的骨肉,你得不到他丁点些微的关注,便想着抚养他的骨血,可是你对宋辐当真怀着慈爱之心?你教给他的只要怨恨与阴毒,并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宋辐是你养子,受你养育之恩,他临死前可曾当真把你当作值得爱重的母亲?他的子女受你连累,一个死在眼前,一个孤苦无依,宋辐只怕也会将你恨之如骨,并悔不当初。”
“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爱重!”宋氏尖声叫嚣,整个人却像是被抽了脊梁,身躯终于伛偻。
“你是不需要,因为你想要的,注定得不到。”大长公主微挑眉梢:“你的人生,也只能如此了,得的不过是一座孤坟,满背咒骂,至于我,根本就不会怨恨你,因为你还不够份量,你在国公府消磨半生,但这座府邸,府邸里的人,再也不会记得你,你从未影响我与明堂的感情,我们之间,不是你能懂得的。”
这话让宋氏双目暴红,忽然大笑:“公主,原本我可怜你,临死之前还想提醒你一句,免得你临老临老,还经历子孙惨死,家宅祸乱,可见你这般自信,看来是不需要我提醒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你说的无非就是黄氏而已,你以为我真会信她与你勾联只是因为一时疏忽?”
宋氏神情大变,眼睛里的血红像是崩溃而出,染满了她狼狈狰狞的面孔。
“黄氏所图无非是爵位而已,她隐在暗处我自是不察,说不定真让她得了手,可你的妄为已经让她暴露无遗,这点来说,我真要感谢你。”大长公主很“真诚”,坦然直视宋氏。
这像是捅入宋氏心脏的最后一刀,所有妄念,与早就残破不堪的人生,就此轰然倒塌,她的眼泪瞬间被怨毒烘干在眼底,暴戾的恨意有如蛇口毒信滋滋迸射,一直揪在衣襟的手掌,悄悄地滑落腰际。
“早该拼着与你同归于尽,现在却也不晚。”这声暴喝忽起,宋氏手里忽有三寸冷光,随着她飞身上前直袭大长公主。
座上之人,依然巍然不动。
门外寒光直入,狠狠地扎向宋氏的后心。
原来是苏直处置了宋辐,早已归来复命,站在门外已长长一刻,手里把玩着飞刀,就等着宋氏动手。
见宋氏跌落在地,手脚抽搐,渐渐涣散的目光仍是那般怨毒,大长公主轻轻抚了抚敞袖,两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更是怜悯与不屑:“宋氏,看来你注定不能瞑目了,还有一事,我原本想饶过宋家,可因你的死不悔改,我又改变了主意,你父兄之命是保不住了,至于子侄,大概只留那个纨绔不肖的吧,你认为他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让宋家彻底败落?”
——
远庆六年七月的艳阳,的确太刺目了一些,关睢苑的前庭,小小的花厅里,冬雨像是被抽筋去骨一般,整个身子软倒在地,发髻早已散乱,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这一日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大起大落,似乎一生的波折,都已经凝聚在了短短的几个时辰。
这时,当旖景话音才落,冬雨忽然抬起惨不忍睹的面颊,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手脚并用地想往旖景面前爬去,却被李婶毫不留情地摁牢。
一边品着茶的虞沨,也是眉梢轻挑,有些诧异地看向旖景。
世子妃唇角舒展,目光里十足温良无害,甚至叹息一声:“你没有听错,我有意放你一条生路,谁让咱们到底有这么多年主仆情份呢,说到底,你也是被宋氏利用了而已,啊,不仅宋氏,还有将军夫人与二郎。”
冬雨的满面殷切顿时一僵,才有了些亮光的眸子又聚满了戒备:“世子妃休得妄想,我绝不会加害二郎。”
啧啧,这一片痴情当真感天动地,死到临头了,还对虞洲忠心不二。
旖景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冬雨,你还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凭你区区一个奴婢之言,难道就能让宗室定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主动揭露阴谋?无非是因为二郎,你对他早有情意,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中毒身死,拼着自寻死路,也要救二郎性命,不过可惜了。”
冬雨这时才彻底清醒,原来旖景早知道了她与二郎的“相互倾心”,之所以选在今日启出“毒水”,是因为二郎来了关睢苑!
虞沨似乎猜到了旖景要干什么,轻轻一笑,又闲闲地品茶,袖手旁观。
冬雨狠狠地咬着牙,怨毒的目光与宋嬷嬷极为相似。
旖景轻笑:“原本以为你还没有愚蠢透顶,不致死不悔改,想给你个代罪立功的机会来着,只要你当面揭发二夫人母子……他们自是不会认罪,你要谋害世子不遂,又诬陷二夫人与二郎,实为死罪,可世子到底无礙,二夫人与二郎却因你声誉有伤……你是我的丫鬟,我实感愧疚,只好将你交给二夫人母子处置。”
冬雨怨毒的目光又是一僵,真切的看到一线曙光。
若是如此,二郎一定会留她一条性命,悄悄将她安置在一处,她为了将军夫人与二郎的图谋,连累了家人,落得个家破人亡,夫人与二郎一定心怀感激。
世子妃到底蠢笨,企图用怀柔之策收服她,用作奸细之用,暗害二郎,可真会做白日梦!
但于她而言,却是唯一生机,甚至有与倾慕之人白首偕老的机会。
冬雨脑子里飞速转动,世子妃说得不错,仅凭她空口白牙,怎会使二郎定罪,世子妃的目的,不过是要使反间机罢了。
不是冬雨头脑简单,委实她已处在悬崖峭壁,但她还不想死——自己正值青春少艾,花样年华,又与二郎情投意合,原本应当拥有美满人生,怎甘含恨赴死,既然没有别途选择,又不会害及二郎……
“聪明伶俐”的俏丫鬟极快拿定主意,并意识到眼下需要争取世子妃的信任,眼珠子一转,登即痛哭流涕:“世子妃明鉴,奴婢是一时糊涂……奴婢是对二郎有情,可奴婢也知道出身卑贱,实在不配二郎,二郎他对世子并无恶意,一切都是二夫人……是二夫人指使奴婢,承诺若毒杀了世子,便纳了奴婢为二郎侍妾……倘若世子妃愿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定铭记于心,世子妃但有嘱咐,奴婢甘愿赴汤蹈火。”
旖景又是一笑:“我与二弟从前也算亲厚,知道他秉性纯良,不致残害手足,果然是二夫人的主意。”
“世子妃所言不错,今日您也亲眼所见,二郎他并不信罗纹会毒害世子,可见不知真相,都是二夫人……”
“当真如此。”旖景叹息一声:“二弟既对你有意,定会保你性命,不过二夫人对你必有忌惮,你若能得二弟维护,先也莫要轻举妄动,还是赢取二夫人信任为重,将来时机合适,我自会令人通知你行事。”
冬雨欣喜若狂,又是一番感恩戴德的“肺腑之言”,心里将旖景狠狠鄙夷了一番。
计议既定,旖景也不多说,让大小李婶挟制了冬雨,又让春暮去请小谢氏与虞洲,与虞沨共坐双抬的肩與,悠悠闲闲往荣禧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