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间雅室。
江汉正握着盏酒,目光也看向水色烟光之上,黯云铺层的晚宆。
“吱呀”门响,繁华的声音随之而入,眸光惊艳处,笼罩了步伐的茵纱裙裾扫过高高的梨花木槛,灯火下是一张苍白的面色,乌黑的眉,黯淡的眼,鲜亮的是眼尾柔媚的胭脂,与轻扣琴弦的蔻甲上,入目浮躁的颜色。
江汉微抬眼睑,果然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他的眉心浅蹙,手里的酒盏晃动着浮华色泽,落在青黑的案上,纹澜静谧时,映入的仍然是一室灯火,凌乱的艳丽。
小嫚心跳得万籁俱静,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轻微的步伐,踩在青毡上与心跳一应一合。
月色,照不穿千娆阁炫丽的灯影,干净的银河,更被云层遮掩。
小嫚的嗓音轻柔,她站着,琴弦也静默不动,可随着那句“公子”,整个雅室都像是浮躁起来。
低垂的视线里,是青色的布靴移动在了咫尺之距。
身后是老鸨市侩的解释,宇娘的名字贯穿了整一句话。
小嫚不敢抬眸,却听见贯穿喧嚣的,江郎低沉的语音,没有怒气,平静得像是每一个清晨醒来时,长胡子乐师手里那低哑的胡琴。
“我等。”
极简单,没有韵味的两字。
小嫚这才抬眸,她看见的是长身玉立的布衣男子,面容在这浮华光影里,那样的格格不入。
“是宇姐姐让奴家前来,公子,奴家是清倌……”慌乱的女子险些咬到舌头,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老鸨瞥过来的,极度不屑的眸光。
可就像鬼使神差,小嫚这时管不住自己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的步伐,她的鞋子,踩在他的身影:“江公子,妈妈知道的,我还没有……我是清白身……宇姐姐她……听说谢郎来了,自愿作陪,拜托了奴家来。”
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滴眼泪,沿着鼻梁滑落下来,入唇,是酸酸涩涩的滋味。
“出去。”
声音一落,隔扇外的喧哗停了又起,有肆无忌惮的叫好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炸响在耳畔,掩盖了所有的听觉。
江汉冷冷的目光看着小嫚黯然离去,看着老鸨艳丽的脸凑了近前,接下来是带着几分真心的解释:“公子勿怪,您是咱们这的熟客了,当然知道宇娘的心肠,唉,她就是个老好人儿……可怜小嫚的身世,这才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照顾……今日这事呀,唉,宇娘是为了小嫚挡事呢,谢郎出手大方,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儿……公子放心,宇娘有楚王世子与荣亲王撑着呢,等闲人可不敢勉强了她,宇娘她也是知道您不会计较……公子别恼,今日是奴家不对,奴家不收您银子还不行?公子慢坐,奴家这就去让宇娘来……公子可别恼,您那些药方,可真让姑娘们得了实惠……得,奴家这就去,请宇娘过来。”
杜宇娘来的时候,江汉已经负手站在窗前,一袭灰衣,在灯火辉煌下,仍是市井的朴素颜色。
一声暗叹,落在门扇开合间“吱呀”的回响里。
一人面窗而立,一人调弦而唱,音是古律,词为新作。
“月行黯端,音消琼楼,繁华终去烟尘没。珠帘隔处容颜淡,章台望断马蹄孤。不念旧情,人无新泪,银弦高低声如故。莫叹旧事伤吟唱,堤上新絮还如雾。”
反反复复的吟唱,笑靥盛放唇角,低垂的眸子,始终让人看不分明。
而背对的灰色身影也越来越僵硬。
琴音唱音仍在低回,江汉却大步踏了过来,手臂一伸,指掌一紧,雅室里忽而静谧,尽管一些喧嚣仍在隔扇之外,渗透进来。
“宇娘,我说过会带你离开。”
杜宇娘的手指僵在琴弦,数息愣怔,抬眸之时笑意还在,却轻轻挣脱了指掌:“江郎,我还是那四字,何必如此。”
见江汉眉心紧蹙,背着光照的瞳仁里,隐隐有熠光吞吐,杜宇娘起身,琵琶竖在身前,唇角仍是上扬的弧度:“你不应来此,这是烟花地,最容不得的就是真情,我不是你想像那般,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我若跟你走,就是浮萍无根了……今后,别来了吧。”
隔扇外头,也不知是哪对“有情人”的对话,幽幽地飘了进来——
“心肝儿,山无棱天地合,我也不会忘记你。”
“公子,你身上这枚玉佩是羊脂的吧,雕工真精细,给奴家做信物如何?”
“呃,这可不行,这是我那糟糠的嫁妆,乖,爷给你银子,你自个儿去天功坊……”
——
这一晚尤其郁火的人,当然有一个叫做谢琦的纨绔,千娆阁里的“红颜知己”们已经不足以抚慰他岩浆奔涌的心情,自从听了户部司务的话,得知不仅入职户部无望,甚至在皇帝印象中留了个污名,谢公子踉踉跄跄、失魂落魄,才踩上马鞍,就险些一个倒栽葱坠马,长随小厮们吓出一脊梁的冷汗,半拖半搂地把谢公子“劝”了下马——现在这样的时辰,又在这样的地段,“酒驾”是要捅篓子的,倘若一时大意冲撞了哪个勋贵,伤了人家,搞不好会丢了项上人头,爷,咱们还是租辆马车吧。
谢琦浑浑噩噩地任由随丛摆布,回到镇国公府,进门时就险些磕在高槛上,简直就是被人架了回院儿里,在炕上坐着,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这才让人去打听,他家老子回来没有。
两刻后,得了回信,他爹回是回来了,可早去了三姨娘院儿里,这时已黑灯瞎火。
好吧,只有先找祖父。
三太爷这时居然也在和他新买的美婢“畅谈人生”,夸耀戎马倥偬的那段经历,感慨他这时“尚可饭也”,无奈宝刀蒙尘。
酒入愁肠,化作八丈欲火,三太爷正看着美婢两眼浑浊,几欲横抱上榻,吹灯灭烛的关头,就听说嫡长孙求见。
三太爷一时还以为喝醉了酒出现幻听,问了好几遍:“是琦儿回来了?”得到数回肯定的答复后,才相信这是事实,咕叨了一句“臭小子,今儿个回来的倒早,可干啥这么晚还扰人”终于忍了欲火,先让美婢洗净脱光,到榻上等着,大踏步地踱去院子里的书房。
谢琦已经像个没头苍蝇般转了十余圈儿,一眼瞧见满面红光酒嗝不断的祖父,哭丧着脸迎了上前:“祖父,大事不好,今儿个与司务大人一见,却听他说户部入职名单被吏部驳了回来,尚书大人竟亲自细察,得知孙儿考绩不符,大发雷霆,说这回圣上明令细审……”
三太爷满脑了混沌登即澄明,两眼一瞪,一双眼袋险些垮到了鼻翼:“怎么可能,你不过就是谋了个御马仓的大使,从九品的芝麻官儿,竟能让圣上过问?”
谢琦眼泪汪汪:“孙儿也觉得不可置信,可司务大人说,因为这事,连他都受了贬斥,怕是得去当个城门守……”
三太爷身子一颤,依然瞪着眼,人却跌在了椅子里,半响,方才恨声说道:“你个不争气的玩意,从你入国子监,一路都是用银子堆上去,少说也花了上万两,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儿?”
“谁让孙儿倒霉,偏偏观政结束入职之时,遇见了官制改革……”
“屁话,就因为知道圣上要改革,咱们才不图主事之职,不过就是个从九品……圣上怎会关注。”三太爷喘着粗气,重重拍在书案,好一阵才冷静下来,冷哼一声:“这事绝不简单,我就不信,六部里边入职的都实打实地过了考核。”
一面让谢琦次日找几个交熟的官宦打听,三太爷自己也找了虞栋。
没两日就有了回音,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了其中实情:“唉,要说您家大郎也真够倒霉,太爷难道不知,贵府姻亲纪巍为了他小舅子,参了归化守将一本,包将军是谁?那可是圣上亲信的武将,纪巍已被贬去了康平,还牵连了一帮子联名上谏的言官,没一个落了好,唉,估计大郎是撞这刀刃上了。”
三太爷有如醍醐灌顶,顿时跳着脚骂四太爷一家是丧门星。
镇国公谢晋,共有四子,前头两个嫡出,三太爷庶出,四太爷却是齐氏罪行败露,梁氏归来后作主给谢晋纳的一房妾室所出,与三太爷没有同历烽火,感情本就不深,最近这些年间,因三太爷心疼自家经营商事所得被三个兄弟瓜分,渐渐对其余几房连带镇国公都有了芥蒂,更别说庶出的老四。
这回怒火攻心,就要去寻四房讨个说法,却被长子劝住。
“爹!四叔就是个白身,一家子都是混吃等死,您找他能给个什么说法?依儿子所见,这事儿若换了别家,那是没有法子,可咱家不是有楚王府这门姻亲么?栋二爷虽不得重,王爷与虞沨却是天子信臣,只要他们肯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琦儿何愁做不了个从九品,手到擒来的事。”
“说得简单,楚王与虞沨都是个冷面人,若他们有意提携,琦儿为了入仕,还需要求爷爷告奶奶的用银子打点?”三太爷连连冷哼。
“他们虽说不管,不是还有姑祖母么?这事,只能通过姑祖母发话。”
三太爷一听,也觉得未必没有可能,老王妃就是个蠢妇,全没有她那老奸巨猾的娘三分心计,立即就嘱咐了老伴年氏去楚王府找老王妃说话。
哪知年氏十分傲娇,根本不愿主动拜访,只冷声说道:“多大件事,犯得着我出面?就让世子媳妇走一趟就是了,她才是老王妃的嫡亲侄媳,这些年来,楚王府的事儿还不都是她和世子出面,一家子吃喝都靠咱们一房,这事算得了什么?”
三太爷因要靠岳家照顾提携,在年氏跟前直不起腰,只得叫了谢夫人来,趾高气扬地就让她去一趟楚王府,吩咐虞沨去圣上面前为谢琦美言。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里连连叫苦,她这会子连自家小姑的事都不愿管,哪里还愿意为了三房去烦扰王府。
楚王与虞沨一贯不理谢家的事,就算有老王妃,可亲疏有别,难道老王妃还会为一个庶弟逼迫亲孙子不成?再者,老王妃哪懂得朝廷政事,就算对虞沨开了口,虞沨表面答应实际敷衍,老王妃能有什么办法?
谢夫人一番踌躇,根本没商量谢世子,就婉言谢绝了:“眼看着公爹寿宴,诸多琐碎,我实在分身乏术,说到这事,沨儿倒答应了今年会来贺寿,待到那日,莫如三叔您亲自提说?”
三太爷听出谢夫人是在敷衍,又是火冒三丈,找到镇国公面前吵闹。
镇国公这些年因着三太爷总是计较钱银,早不如当初手足情深,并不愿管这件事,道理十分光明正大:“若是有用,咱们长房的子孙到现在还是白身?”
三太爷气了个倒仰,年氏却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急的,就待大伯过寿,当着老王妃的面,直接让虞沨帮忙,他还能当面拒绝不成?”
三太爷一想,也只好如此,又琢磨了一番,恨恨说道:“若琦儿仕途有望,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若虞沨不愿插手,这事情我可得好好跟大哥说道说道,老四那房丧门星……若不给个说法,干脆分家,他们再别想白吃白喝!”
这话被三房不少仆妇耳闻,于是不过多久,楚王府的关睢苑里,单氏就乐呵呵地领了旖景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