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伊阳君随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小谢氏并未留意这个原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异邦贵族,怎么也没想到一年之后,这位就会跪在她面前自称小婿。
挑眉一打量,但见穿着一身紫锦长衣束发簪金的少年面若冠玉,仪表不凡,虽是蛮夷小国的贵族,可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不比大隆贵胄郎君略逊风采,毫无半点粗蛮俗气,心中越发不愤,险些忘记递上见面礼,受了虞栋狠狠一个眼刀,小谢氏这才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寒喧应酬,到后来还“抹起眼泪”来,感叹着安瑾这一嫁再见不易,她这个当母亲的十分难舍。
伊阳君又是一个长揖,安慰岳母,承诺必然善待东华公主。
小谢氏暗暗咬牙——谁让你善待,什么公主,不过是个伶人养的女儿!
既是和亲,礼仪上与普通婚事难免有所不同,这时尽管安瑾尚未出嫁,可今后也不会再有回门礼一说,伊阳君既然登门送聘,楚王府自然要设家宴招待。
今日连安慧与陈五,安然与殷永也都回了楚王府。
因是家宴,无有外人,也没有男女分席,老王妃坐了首座,眼见着这个外邦孙女婿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心里十分满意,消散了几分将与安瑾远别千里的感伤。
席上虞栋始终维持着岳丈的严肃,小谢氏耿耿于怀也不多话,倒是楚王一扫威厉,频频举盏,与伊阳君共饮。
虞沨自然也是十分热忱。
陈五与殷永也没放过与西梁贵族切磋才华的机会,席间说起诗词歌赋,见伊阳君知之甚广,诗才与学识并不比他们两个略逊,深感佩服,也随之觥筹交错起来。
虞洲做为名正言顺的舅兄,尽管心里十分不耐,表面上却没有显出冷淡来。
虞湘的眼光却时时留连在边上那些环肥燕瘦的美婢身上,没怎么搭理伊阳君。
旖景挨着虞沨就坐,身边就是安然,两人话也不多,只暗暗观察着伊阳君的言行,度量着他的性情才品。
安慧原本对于安瑾嫁去蛮夷的事兴灾乐祸,可自从安瑾被封公主后她就怀有不甘,这时眼瞅着伊阳君无论相貌还是谈吐都在她家陈五之上,越发妒恨,目带挑剔想找出伊阳君的毛病来,无果,大是不甘地说了句酸话:“庆君应还未见过我三妹妹吧,她自幼最得父亲宠爱,性子难免养得有些娇憨,又将远嫁西梁,我真担心她不惯西梁的风俗人情,受了委屈,又没有家人在旁宽解,若因此使起小性来,庆君还得多体谅着三妹妹的不易,宽纵着些才好。”
安慧说完还不无苦恼地叹了口气,很是为安瑾担忧的神情。
小谢氏满意地看了长女一眼,余光到了江月身上立即转为冷厉——就是个木头人,光笑不语装什么贤良,瞧瞧安慧,不动声色就挑拨起来,说的是安瑾的不足,表面上还是对妹妹的一片关怀,亏自家夫主当初听了那黄陶的话,还称赞黄七伶俐机智,屁,就是个蠢货,可惜了洲儿堂堂宗亲子弟,娶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正妻。
江月本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引来在座众人的不满,眼下她可不敢得罪这家任意一个,自然也就感觉到了小谢氏的不满,暗暗叫苦——我的婆婆,您没瞧见老王妃一直“关注”着媳妇,我哪敢多嘴。
安慧这话也就小谢氏才会认为“炉火纯青”,老王妃这一年间得了旖景许多指点,都能听出不怀好意,顿时沉了脸,正欲斥责,却见旖景笑意盈盈地看向她,这才忍耐下来。
旖景之所以没急赶着出头,当然是知道有人会先被触怒。
果然,就见虞栋把酒杯一顿,冷冷看向安慧:“大娘是在埋怨为父偏心?”
难道不是?自打那小贱人进了王府,阿爹多少维护,为她责备了我多少回!一个伶人养的贱种,竟被封了公主,又嫁了这么个贵族玉郎,庆氏可是西梁王族,甩开自己十万八千里!安慧这时完全忘记了初初听闻安瑾远嫁蛮夷时的兴灾乐祸,满怀愤恨,却也知道这时不能任性胡闹,狠狠咽下喉咙里的怒火,陪着笑脸说道:“瞧爹爹说的,女儿也是不舍三妹妹,怕她将来委屈,咱们隔着这么远,又不能在旁宽慰劝解。”
江月晓得这时再不能没有表现,否则事后又会挨小谢氏责罚,连忙说道:“三妹妹年龄最小,又将远嫁,父亲母亲心里都是舍不得的,也难怪大妹妹有这层担忧,还请庆君体谅。”
旖景抚了抚环佩流苏,心说江月这才高明,连带着表达了虞栋夫妇的慈爱,又是替安慧转寰,关键依然坐实了安瑾娇憨任性,继续向伊阳君施压,没有偏离挑拨离间的出发点。
“三妹妹是二叔最小的女儿,二叔对她一贯疼爱。”旖景这时才说话,微微带着笑意,看向伊阳:“再有一层,也是三妹妹孝顺,又乖巧伶俐,实难怪二叔二婶多疼她一分。她也是与大妹妹、二妹妹一般,自小就在卫国公府与我们几个姐妹一块听学,一贯是熟识的,这一年间,因在德妃跟前受教,与乐阳女君也很是交好,多亏了乐阳女君,告诉了不少西梁的风俗人情给三妹妹知道,前些时候我进宫,还听三妹妹说道西梁民风开放,难怪金元公主与乐阳女君都是豁达的性情。”
这番话显然是针对安慧的诋毁,言明安瑾并非娇憨任性的女儿,人际关系良好,并且对西梁诸多事宜都有体会,不会无所适从。
伊阳君哪能听不出世子妃与未婚妻交好,反而是安瑾的亲姐姐亲嫂嫂心怀险恶,又想起将军夫人的敷衍,虞洲兄弟的冷漠,远不及楚王与世子热忱,心里微微一涩,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微微一欠身,温文尔雅地说道:“旧年芳林宴上,在下有幸得闻东华公主一曲,尚且记忆犹新,公主一曲所含意境清平淡远,技艺不俗还是其次,难得小小年纪就有此心境,在下十分钦佩,还请众位长辈与兄长姐妹放心,在下必然会善待公主,不使她因远离故国而心怀郁郁。”
小谢氏那叫一个窝火,却还得要维持着慈母的面皮,连连称赞“佳婿”。
安慧也是满心不甘,正想再说两句安瑾的娇憨往事,哪知坐她身旁的陈五忽然手臂一抖,酒水就泼了些微在妻子的绣裙上,安慧只好暂时离席更衣,虞沨也随之转移话题,询问伊阳君路途可还顺利,又有什么见闻。
虞洲在那枯坐,忽地想起从前旖景就为安然安瑾叫过不屈,责备安慧蛮横,不知谦让妹妹,而到这时,她更是与虞沨同声同气,明明知道自己深恶安瑾这个伶人出身的女儿,却诸多维护。
虞二郎心情大是郁集,坐在席上喝起了闷酒,渐渐神思恍惚,目光不断看向旖景,似乎哀怨又似乎怅惘。
旖景顿时觉得一股子恶心犯呕,瞧见老王妃因为开心喝多了几盏酒,这时似乎有些不支,连忙上前关切,趁机掺扶了祖母离席。
世子自然也感觉到虞洲的觑觎,冷冷看了他几眼,忽地就是一举盏:“二弟常在西山卫,我平常也有琐事缠身,算来竟许久不曾与二弟对饮,趁着今日家有喜事,你我兄弟可得好好痛饮一场。”
于是虞沨便与虞洲斗起酒量来,虞洲心中本有妒恨,兼着一贯小瞧虞沨“体虚”,自是来者不拒。
可他先前就灌了满腹闷酒,略有不支,哪经得住几盏急酒,须臾烂醉。
小谢氏恨恨瞪了几眼虞沨,却不敢表达不满,张罗着江月随自己一同把虞洲扶了离席。
随着虞洲一醉,早就心神不宁的虞湘干脆也称不支离席,回到自己居处与丫鬟们鬼混去了。
就此席散,虞栋与楚王回了前院,虞沨却约了陈五、殷永与伊阳君去关睢苑品茶,四文士不乏话题,倒是相处愉快。
这边小谢氏安置好虞洲,才拉着安慧到自己房中说话,母女两个说起安瑾,都是咬牙不已。
“母亲何不干脆知会庆君,把那小贱人是伶人所养的事说破,说不定庆君会拒娶也不一定。”安慧想到自己不过嫁了个世家子弟,靠着恩荫得了个八品的微末官职,小贱人却有运数嫁给西梁王室,一腔子酸火熊熊燃烧,忍不住给小谢氏出谋划策。
“我倒是想,可这关系到两国邦交,又是圣上恩封的公主,皇后还专程诏我入宫敲打了一顿,让我操持好公主和亲一事,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去,别说你父亲会镇怒,天家还能放得过咱们?你也得管好了嘴巴,怨愤是一回事,没得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得罪了天家,陈家还能容你?”小谢氏这回倒没被怒火烧昏了头,没好气地说道。
安慧这才歇了挑拨的心思,闷坐了一阵,又再说道:“女儿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何给二哥娶了黄七娘,她那身份哪配得上,才一进门,就闹出那等丑事,连诰命都没准,候府也不会给她撑腰,嫁进门一年多了吧,也没有身孕,真真一无是处。”
安慧去年生了个儿子,自觉扬眉吐气,她从前就看不上江月,这时只拿这个由头打压。
小谢氏的怒火就被挑拨起来,可当中有的事情,实不好让安慧详知,咬牙说道:“还不是因为芷娘,使得你二哥婚事艰难,只好退而求次,事已至此,难道还能休妻不成。”
安慧冷哼:“母亲也该好好管教一番二嫂,别为了她,更让祖母不快,我今日可留意着,祖母看她的眼神可无时不带着严厉。”
可怜江月这时已经水深火热,还有人觉得她日子过得太舒畅。
安慧又出谋划策了一番,“指点”小谢氏怎么管教儿媳,突地又说起虞湘:“母亲别怨女儿多嘴,我可是全为了母亲打算……从前三弟年岁小,母亲娇惯着他,纵容得他与丫鬟们胡闹,今日我看着,三弟的目光从始自终就没离过丫鬟身上,这可不妥,若真闹出什么事来,母亲且想想二哥的教训……也该是时候考虑三弟的婚事了,等三嫂进门,有她盯着,也是为母亲分担。”
紧跟着就提出人选:“我婆婆有个内侄女,今年才刚及笄,我见过几回,最是贤良温柔,虽不像高门望族的女儿四艺精通,一手女红却十分了得,母亲若有意,改明儿得了机会,我先让您过一过眼。”
安慧的婆母即是贵妃的长嫂,却是继室,因此并非名门出身,小谢氏哪看得上陈夫人的娘家侄女,毫不犹豫就拒绝。
却也动了念头,虞湘今年也已经十七,是该替他琢磨一门婚事。
小谢氏暗暗寻思,十分不耐安慧在一旁磨嘴皮子,拉长了脸打断:“你休要多说,当我不知是你婆婆在后头蛊惑,她那娘家早就落魄,否则她一个嫡长女,怎么成了继室?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五郎虽是她亲生,可你好歹是宗室女儿,犯得着对个继室低声下气?”
干脆利落打发了安慧,小谢氏竟把念头动在了卫国公府苏六娘头上,心想若是为三郎再娶个苏氏嫡女,世子妃还能不顾及自家姐妹?更不好提分家立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