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调解?”这句话是疑问的口气,可说话之人却是唇角略卷,眉心平和,并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
三皇子——现在要称他为大君了,在西梁,已经是在君王、太子之下封位最高者,凌驾在邑公之上,享有王位继承的名份。
崭新出炉的大君手里扣着个白玉盏,轻轻与薛国相一碰:“国相也早有预料吧。”
两人现在身处夹杂在西北原与西梁之间的某个部盟。
原来这两个部盟是向西梁纳贡称臣,连权位继承都需向西梁王上书允准,前不久因为西北原的挑唆,发生了冲突战乱,故而西梁王派遣薛国相从中斡旋调解,签订协议,停息战火,刚巧被大君赶上,西梁王有意让大君熟悉西梁政务,便让他跟随前往,等解决了这事,正好巡游西梁各郡。
“殿下何故这般以为?两盟已经签定协议,咱们也算大功告成了。”薛国相并没承认。
“协议不公,但因为我西梁插手,一方才忍声吞气,不过北原不会放过挑唆离间的机会。”虞颢西仰首饮尽美酒一盏,眉梢轻轻一挑:“昭康氏必然看中了两盟领土,才挑生冲突,意在让一方不满,背弃西梁而求助于北原,北原人一派兵,必会把这两个部盟一并吞占,也算再逼近我西梁一步。”
薛遥台将酒盏一顿:“如此,咱们岂非中了北原人的奸计。”
北原人当年被大隆重创,元气大伤,兼着又生内乱,政权分裂,这时占据西南的政权要同时向两个部盟宣战并无绝对胜算,更何况两部盟身后还有西梁撑腰。
所以才会先拉拢一方,堂而皇之地派兵进入他国领土,逐一吞并,才是省时省力。
大君殿下伸手推了国相一把:“国相何必故弄玄虚,陛下应当早有谋算,不过两盟到底是对西梁纳贡臣服,若是讨伐,并不占公理,也会让别的属国忌防,不过倘若北原人侵犯我西梁属国,西梁当然要反击。”
这么一来,就能名正言顺地吞占两盟,收归西梁治下。
薛国相显然很满意:“殿下果然机智。”
“这一战可否由我统领?”大君很是殷勤地替薛国相满斟一盏美酒:“还得国相多多替我美言,毕竟我并无领兵作战的经验。”
大隆近三十年风平浪静,就算与北原小有冲突,也不到皇子们领兵作战的境地,大君殿下也就只有参于狩猎的机会,显显身手,还从没有真正见识过战争。
“殿下可有胜算?”薛国相笑问。
“北原兵将虽然凶悍,可更善于在平原列阵拼杀,两盟多有山林高地,若设伏杀暗袭,先挫其精锐,再乘胜追击,必能大胜。”大君胸有成竹。
薛国相听出大君并非一时兴起,显然对两盟要隘地势做了分析,甚至已经制定了详细计划,满意更添一分:“殿下既有自信,下臣当然愿意力荐。”两人又痛痛快快地碰了杯盏,薛遥台又问:“下臣打算两日后返回大京复命,未知殿下有何打算?”
依据西梁王的安排,是要让颢西暗访西梁郡城,熟悉各地政务以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贵族权臣,自然少不得薛国相派员辅助。
“我会往望阳郡一路巡察。”大君轻轻一笑:“不瞒国相,颢西是想潜返锦阳。”
薛国相微微蹙眉。
“大隆帝位若由当今太子继承,于我西梁邦交无益,虽这可能极微,倒也不能大意,还是根除隐患才好。”
“以臣看来,太子无能,即使克承大统,政权也会旁落,眼下唯卫国公、楚王两府最为势重,并握有实际兵权,他们应当不会与我西梁交恶。”
“就是因为太子没有主见,才易受蛊惑,无知之人尤其自大,倘若真是太子继位,孔家党羽还未彻底翦除,兼着还有那些觑觎兵权的文臣,诸如秦家等等,未必不会挑唆着太子发动战争,用以掌握兵权,削弱苏、楚两府之势。”虞颢西轻轻一笑:“再者,让皇后心怀期望而死实难平我心头怨恨,一定要让她万念俱灰,死前品尝到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放弃了大隆帝位,坚决不能见好就收,势必要报复到底。
“国相,我这么一番搅和,大隆帝位极有可能落在二哥、四弟两人之一,倘若父皇最终选择的是二哥……他虽略失才干,却必信苏、楚两府,有虞沨辅政,至少五十年内,西梁都要维持与大隆之邦交,两国秋毫无犯,唯有缓缓吞占大小盟国,先将西北原远逐甚至剪灭,增强我西梁国威。可假若万一,大隆帝位落在我那四弟手中……”大君殿下唇角一斜:“我西梁大有可图。”
薛国相对大隆内政了解自然不如大君,闻言重重一挑眉梢。
“我那四弟多疑,而苏、楚两府势重,若四弟继承大统,必然将两府视为威胁,不除不快,或许将引内乱,虞沨这人虽然多谋,可他却缺乏贪婪野欲,对天家又甚是忠心,未必会生反意,一旦失了先机,说不定会被四弟暗害,大隆没了楚王一脉辅佐,准确说来是没有虞沨定策安国,各大权贵之间必生血拼,老四未必能掌握全局,一旦自乱,西梁就有机会突破关隘,兵临其境。”
“看来,殿下眼中对手,唯有一个楚王世子。”
“的确如此。”虞颢西重重一顿酒盏:“放眼大隆,他是唯一让我心生佩服的人,也想与他一争高低,我是把他视为对手,可从不曾想与他为敌,所以,倘若是二哥继位,也只有将心思放在北原,倒可以与虞沨比上一比,看看是大隆先灭北原,还是我西梁率先攻占北都。”
“以殿下看来,福王胜算几何?”
这话让大君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老四阴毒,这些年来也准备了不少暗着布局,倘若父皇犹豫不决,没有先除了老四,就会让他占得先机,我对卫国公与虞沨都甚是了解,没有父皇圣令,他们不会率先对老四下手,不过我这回远走西梁,正是让老四趁心,将来他不会再把我当做敌对。”
“殿下恕臣直言,听了这一歇,下臣并不以为殿下非走这一趟不可。”薛遥台忽然说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心怀抱负,何必以身犯险。”
“未知国相生命里是否有过必须争取,不能放手的人。”大君不答反问。
问这话时,他的眉梢往鬓角斜斜一展,眸中琥光一掠,牢牢盯稳薛国相。
大君殿下当然对薛国相倾慕蓝珠公主的事早有耳闻,也心知肚明,当他幼年时,薛国相之所以大废周折与他取得联络,示意只要他心怀抱负,自己会鼎力相助,关键的一个原因,只怕就是出于对宛妃的念念难忘。
薛遥台为了蓝珠公主终身不娶,在西梁也不是秘密。
他相信薛遥台的情意远比自己父皇更加纯粹,可大君殿下想不通的是,当初薛遥台为何会轻易放手,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远嫁他国,而未做任何挽留。
而这个问题也让薛国相短短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一眼大君:“我生命里,只出现了唯一一位,竭尽全力也想成全的人。”
因为成全,所以放手,可这个道理,显然没有写在虞颢西的人生信条。
远庆九年七月下旬,伊阳君亲眼目睹不久前污篾刺杀西梁大君,当年参与皇后暗害宛妃的孔家遭至满门抄灭,蓝珠公主的冤屈终于得血,使臣不负西梁王嘱托,终于能够回国复命,伊阳君入宫拜别天子,即将准备返程。
在这之前,当然要去楚王府拜访,也作辞别。
楚王府为此设了家宴,款待伊阳君,但是这一回,席上之人比起上回更少。
虞栋一家五口已经命丧黄泉,安慧便不耐烦再回王府应酬伊阳君,找了个借口避开,又因虞沨荐了殷永去溟山书院,安然也随往冀州,这时夫妻俩都不在锦阳。
不过席上的气氛却并不沉闷。
老王妃听旖景读了安瑾让伊阳君捎回的家书,得知孙女儿在西梁颇受礼遇,一切安好,自然觉得欢喜。
关于虞栋一家的收场,伊阳君在西梁也有耳闻,旖景更是将详细情形写成书信递给安瑾,伊阳君早知小谢氏与虞洲兄弟对安瑾并无多少亲情,这时更是连问都不曾多问一句,倒免了不少尴尬。
不过提起庆氏宗家的反应,伊阳君难免解释两句:“家人得知岳丈犯了死罪,起初很有些怨辞,不过当打听得并未涉及公主后,转而又是诸多安抚,并不敢轻慢。”
虞栋被除族,但安瑾有公主封号,所以在宗牒上干脆写在卫王妃名下,赫然成了楚王嫡女,庆氏宗家当然不敢轻慢,比从前更是费心巴结。
而这回伊阳君返国,圣上更是赏赐不少,接见时又特意询问起东华公主,这消息传回西梁,庆氏宗家更是不敢为难安瑾。
不过三皇子就这么甩手去了西梁,却还留下两个侧妃,天子本来考虑让伊阳君将宁、孔二妃带去西梁,哪知三皇子早有交待,称两名侧妃皆是皇后族人,多年来被皇后当做耳目之用,对他早怀祸心,天子一听,当即绝了这心思,勒令两名侧妃落发,成了庵堂里的尼师。
楚王府家宴款待次日,伊阳君便启程返国。
没过几日,旖景就听说了太后欲让严氏女为福王侧妃一事,当然没有广为张扬,而是诏了福王夫妇入宫,当面提说。
旖辰身怀六甲,虽然对突如其来之事有些讶异,倒没有产生太多排斥的心理,正打算谢恩,哪知福王就跪了下去,声称当年他早有称誓,绝不纳妾,不敢出尔反尔有负誓言。
把这事告诉旖景的是虞沨。
“事发突然,我认为是圣上在行试探之策。”虞沨说道。
旖景却一时拿不准圣上对这一试探结果是否满意。
“若福王得继大位,万万不能只有中宫一位,必须广纳后宫,以平衡卫国公府之势。”虞沨微微蹙眉。
也就是说福王没有通过首轮考验。
“我想与姐夫会面一谈。”
“这个时候?”旖景惊讶:“这时与福王府来往,会不会让圣上生防。”
“我想,圣上应当希望姐夫能以大局为重,才会把这事传到我的耳里。”虞沨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头:“对我未必不是试探,倘若我们袖手旁观,说不定会让圣上以为咱们有意放任福王独独倚重卫国公府。”
天心难测,君臣之间的信任有时远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坚固。
“那咱们一同去,我也得提醒几句姐姐。”旖景说道,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主动去劝旁人纳妾……这究竟算个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