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楚州,一阵稍急的和风,就会卷来迷朦的细雨,稍息即止,春阳的曛光照在花叶上,一片清新润目。
两个婢女站在长廊上,一个捏着绣绢轻拭着刚才被迎面风雨浸润的发鬓,一个转头瞧了一眼微敞的轩窗里,粉衣碧裙的女子正自取下书架上一本册子,就站在那处垂眸看阅,一捧青丝垂在肩头,侧面清秀婉美,本是一副窈窕佳人立书香的美好画卷,却让那婢女撇了一撇唇角,拉了一把同伴,两个稍稍避开窃窃私语。
“我打听了一回,你道时不时就来看书的女子是谁?”
“许是王府亲戚府上的小娘子吧。”
“姐姐你傻了,咱们府上这时没有王妃,后宅没有女眷,哪有亲戚将未出阁的女儿送来借住的道理。”
“说不定是将来王妃呢。”
“那也不能这般迫不及待,王府的亲戚要么是宗室,要么是谢家,要么是卫家,要么是京都卫国公府,总之都是名门望族,谁会这么不懂规矩,这位呀,可是秦相府上的七娘子,闺名子若的。”
“当真?那她怎么随着王爷赴藩来呢?怕是误传吧。”
“你道我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可是关睢苑的胡旋姑娘亲口告诉,哪能是误传,这事原本在锦阳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楚州隔着远,咱们才不知情而已。”婢女越发神秘,凑近了同伴耳畔悄声急语,还用一只手掌挡着。
同伴听了那番话,轻轻啐了一口:“都说秦家是名门世家书香门第,怎么出了这么个恬不知耻的女儿,竟然自甘为奴。”
“她若真是自甘为奴,我还说个服字,可你瞧瞧,眼下她本来在针线房领着差使,这通身的打扮,可把自己当做侍女?哪个侍女敢向王爷开口,请求来借阅书册的?这作态,还不是想显示她与众不同,隔上一日就来,耽搁着就是半昼,还不是打着与王爷碰面的主意,但她不知,王爷可是鲜少来这地方,却专允了她来这里看书,岂非是回避的主意?王爷对她避之不及,她还敢差遣咱们端茶递水。”
“你也少说两句吧,总归于咱们没有干联,别惹是生非。”
正说着话,其中一个就看见了院门处一行人快步往里,一双眼睛登即瞪了个溜圆,扯了一下同伴的袖子:“我眼花了不成?王爷怎么来了?”
两婢女正想迎上前去,却见外院总管晴空远远地朝她们做了个“莫管”的手势。
子若也听见了脚步声,侧面往窗子外头看来,当见打头气宇轩昂一身紫袍的男子,险些跌了手里的诗册,一抹靥红也飞快地映蕴过发鬓。
自从被春暮安排进了针线房,秦姑娘万分沮丧,却也坚持了一些时日主动去领差使,一个绣屏的活计拖拖拉拉好几个月,还没有完成,当然,针线房的管事也没有催促她,只当手下其实没这个人。
秦子若好容易又想了个“调岗”的法子,无奈接下来王爷忙得不见人影,她只好去与内管事春暮商议,认为自己的长处是知书识文,总比普通奴婢强上许多,更适合在书房侍候。
春暮笑着说道:“子若有所不知,王府仆妇只要有些本事,将来有望做个二等、一等丫鬟或者管事的,个个识文断字。”意思是王府不缺文化人,你那本事不算出挑。
被这话一噎,秦子若又是满腹怨气,盯着春暮笔直的背影好一阵咬牙,这是苏氏的旧人,现在是无可奈何,但没有关系,苏氏必定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王爷迟早有天会接受这个结果!到那时,等自己成了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还愁找不到机会收拾这几个苏氏的爪牙。
但眼下的情况是必须与虞沨有接触的机会,子若姑娘好容易盼到新岁,王爷归府,又亲自去求闲睱时能入书房借阅,这回倒让她趁了愿,王爷并没拒绝。
可过去两月有余,这还是秦子若首回在此与虞沨“邂逅”。
怎不教她心花怒放、欣喜不已?
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见礼,子若落落大方地抬眸,说话的语音婉转悦耳:“子若不防王爷与诸位先生来此,不敢烦扰,便就回避。”只那目光灼灼,怎么也不像要走的模样。
她只以为王爷这些时间忙着清剿余孽一事,正打算着关切几句,显示她对王妃下落的关注,说不定王爷会给她发表见解的机会,等聪明才智得到展示,王爷势必会越发欣赏她的见地独到,好比从前皇帝姐夫一样,会将她当成女诸葛,时时相商要务。
只没等子若开口,虞沨便已打断:“有劳姑娘奉茶。”说完,一掠袍据落坐上首,手臂微扬:“诸位请坐。”
竟就差遣起她来?子若微觉委屈,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至少是许了她在旁侍候,可以耳闻王爷与幕僚议事。
几个幕僚似乎对秦子若非主非婢的微妙身份视若不见,没有显示出半点好奇,一本正经地商议正事。
秦子若奉上茶水后,自发地站在了虞沨身侧,视线里是他温和沉静的眉目,那侧面的却棱角分明,耳朵里是他有时插言,沉而不哑不失清越的语音,子若姑娘的心思便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并不似从前与父祖或者天子商议政事时全神贯注,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听见有人提起陈家,最近似乎与严家杠上,而秦相却揪着陈相不放,似乎有与严家携手共同对付陈相的迹象。
“秦相只把陈相看做阻碍,却不知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圣上对严家最是忌防。”虞沨缓缓说道。
秦子若大吃一惊,所以接下来对于幕僚们谈论的有关余孽一事就没怎么入耳。
太皇太后竟然有监政之权!那么也就是说……圣上这时还不能乾纲独断,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太皇太后与苏家的关系有目共睹,有她干涉朝政,想要铲除苏家越发不易,不说秦家称权大隆的愿景极有可能落空,更关键的是,卫国公府屹立不倒,就算没了苏氏,苏家可还有别的女儿,王爷对苏氏如此重情,大长公主若与太皇太后苦心劝说,未必就不会再娶苏家女儿为王妃,这可直接关系到了她的将来,她的人生!
等秦子若回过神来时,众幕僚已经被晴空恭送往外了,虞沨尚且在座,捧着茶盏浅啜,似乎等待着秦子若询问一般。
“王爷说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秦子若果然忍耐不住。
虞沨轻轻一笑:“此言不假,先帝病时就留有密旨。”
秦子若倒也不笨,这时彻底清醒:“王爷今日是有意让子若听这番话?”
虞沨顿下茶盏,微微颔首:“姑娘入楚王府,定是秦相允准在先,否则也不容姑娘闹出那番风波。”
“王爷,祖父虽有嘱咐,可子若待王爷却是一番赤诚,天地可鉴,但倘若家族不容,子若万万没有机会……子若只是希望……”被虞沨一语揭穿真相,秦姑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难免惊慌失措,辞不达意。
“姑娘的心思孤眼下确能笃定。”虞沨很好心地解救了秦子若的窘迫:“孤起初待姑娘甚是防备,数月以来,见姑娘并无叵测之心,也信了姑娘从前说的话……正如姑娘今日所闻,圣上对太皇太后与严家甚是忌防,而太皇太后监政一事,却为隐密……秦相是什么心思,孤很清楚,不过,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奉上至忠从无二心,秦相挑唆圣上忌防卫国公府,实非明智,更不论卫国公府安好,秦相又与陈相内斗。”
虞沨微笑:“孤倒认为,秦相若真忠于圣上,应当力劝圣上遵奉先帝旨意,国政大事多与太皇太后商议,待圣上足能决断,而不是一昧打压忠臣,太皇太后势必放心将大权交付。”说完,虞沨起身:“相信秦相留了暗人与姑娘保持联络,姑娘若有决断,需要出府行事,晴空倒能与姑娘一个方便。”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想说服秦子若劝告其父祖,莫要与卫国公府作对,更不能好比陈相一般,将矛头对准严家,但也不要与严家对付陈家,而是要对太皇太后俯首贴耳,一切以国泰民安为重,别忙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万万没有可能!
有卫国公府与严家在,有太皇太后在,秦家哪有可能权倾朝野,没有家族倚仗,楚王妃之位又怎是秦子若能够企及?
子若姑娘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苏氏的家族安好无恙,并且仍能影响勋贵,大权在握。
但只不过,秦子若一定要对虞沨示诚,所以表面上,她对此事非但万全认同,甚至还大为感激虞沨的提醒,并毫不介意将与本家联络的途径示于明处,让虞沨掌握。
可是家书究竟是什么内容,那就得看秦子若如何落笔了。
她明里暗里准备了两封信函,一封是要先由虞沨过目,虞沨表示大可不必,本王对姑娘十分信任,故而,那封信函没有起到作用。
秦子若告诉祖父——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她与严家才是圣上最为忌防!眼下陈家想必已经察觉,祖父万万不能针对陈家,势必引圣上不满,当与陈相携手,一致对付苏、严两家,至于陈相,必须得到圣上独掌君权时,再图打压。
秦子若以为,就算将来秦家未按虞沨之言行事,她也有转寰余地,毕竟她只是闺阁女儿,人微言轻,祖父将她的劝说置之不顾,她也无可奈何。
虞沨得知秦子若已经修书劝说秦相莫要挑唆君上排除异己之后,对这姑娘的态度稍有热情,其实也只表现在送了更多的绫罗绸缎、首饰珠宝而已,但对秦子若而言,却是莫大激励。
她想,也许要博得王爷信任,或许应当将更加隐密之事暴露一件?
子若想起皇后姐姐的嫡子。
眼下圣上已经登基,这位是否皇长孙已不重要,再者,这事一直是个威胁。
迟早会有后宫产下皇子,到时,天子可容一个卑贱妓子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天家血脉的儿子占着嫡长之位?
只要有皇子诞生,长子必定夭折。
皇后若是无子,秦家一切图谋都是镜花水月,但皇后与天子大婚数载,也并非完全无宠,却迟迟未有身孕,秦夫人也曾私下找过名医替皇后诊脉,说是皇后体质偏于阴寒,又有气旺之象,孕产不易,还需服药调养,这么些年来,也没有明显好转。
子若是听说当年送子圣手江汉为江院使之子,与虞沨交好,便打算恳求一番,让虞沨说服江汉入宫为医官,替皇后诊治,但若不说出皇长子并非皇后亲生的话,这谎无论如何也圆不过来——皇后已经育有嫡长子,又怎需送子圣手诊治?
她衡量了一下轻重缓急,觉得这时拆穿小嫚是妓子的身份,并且皇长子并非嫡出,是对秦家有利无害之事,毕竟这事没有天子当初配合,姐姐也不可能做到神鬼不知,就算为了天子的体面,王爷也不至于把这事张扬。
而姐姐只有调养好身子,真真正正地生下嫡子,后位才算稳固,后位稳固,秦家才无后顾之忧。
再有,这么隐密的事她也坦然直言,王爷越发会对她的至诚信之不疑。
可怜子若姑娘并不知道江清谷与天子是什么关系,天子若真想让皇后得子,怕是一早就诏江汉入宫了。
而且先帝的皇长孙究竟是谁,其实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