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佳人,一身洋红撒花短袄,半挽半垂的乌发,斜靠在铺着软毡的美人榻,身边的几案上堆着半高的黄皮邸抄,手里还握着一本,垂眸专注,好半响都没发觉挑开一缝的帘子外,有人已经偷窥了许久。
旖景正在“用功”。
十月之前,她“拖欠”下年余的“国政”,这些时日虽听虞沨说过一些关键,但不可能告知桩桩件件,旖景深觉“孤陋寡闻”造成的不便,也不能安心把一切担子都交给虞沨,遂才打算利用闲睱把这一年间的大小人事“恶补”,就算无能在大事上出谋划策,配合起计划来也能做到心有灵犀。
这时旖景正在留意年初一个看上去并不显眼的人事调动,目光胶着在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好半天都没有翻页。
直到帘外人终于不捺继续偷窥,有意地放重步伐进来。
“饮酒了?”旖景放下手里的邸抄,刚替晚归的人除去满是寒气的氅衣,却闻见一股隐隐的酒息,她便蹙紧了眉头。
“没。”虞沨连忙说道:“但陈参议饮了不少,我这是替他烫酒时染上的。”
王爷并没说谎,因他说话时并无酒息。
“今儿个又是商量为陈三娘争取贵妃一事?”旖景又问。
虞沨却并没着急回答,他托起旖景喝剩的半盏茶,就着饮了一口,转身坐在尚且带着她身上暖意的美人榻上,却问:“王妃今儿个劳动了二兄?”
这二兄是指的卫冉。
“正好有三件事要告诉你。”旖景过去挨着坐下,笑着就把李氏今日来访不见,她有意让玲铛把“闭门羹”的事传去秦姑娘耳中的始末说了一回。
“我猜,王妃是从婵娟手里截流了秦氏与李氏的通信。”王爷又再神机妙算。
“秦子若虽有几回借郑氏母女的手往外递信,但我猜测,她不过是在试探这对母女是不是有起码的忠诚,以及我有没防备郑氏母女。”旖景说道:“以她的警慎,若真有要紧事,万万不会假借并非心腹之手,顶多就是让郑氏母女捎个口讯,请秦夫人来见罢了。”
见虞沨颔首,旖景又再说道:“今日她听说李氏访而不得,才真正利用了婵娟,可见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但即使如此,她递出的信中,只不过打听挑唆苏、严不合一事,专程叮嘱李氏若因要事来见,不可轻托笔墨,而当通过秦夫人转告,这也证实了我的猜疑。”
王妃果然是“截流”了。
“我放任郑氏母女与她私下接触这些时日,不过因为还不到利用这对母女时候,今儿个趁着秦子若心急,我以为会有空子可钻。”说到这里,旖景却又稍稍卖了个关子:“郑氏还算老于事故,又一昧趋利避害,她一家的身契在我手中,甚至不需要胁,只许以些小利益,不过是答应让她的儿子儿媳去铺子里帮手,她立马就举手投诚,我也不担心她会见风使舵两头讨好,说到底,我握着她的命脉,而秦子若最多只能给她小恩小惠。”
旖景摇头:“但婵娟与郑氏不同,她到底年轻,脑子城府不如郑氏,贪心却不减多少,这样的人,更加容易被秦子若说服利用,所以我必须警告她,让她心生恐惧,而不敢再生贪念,我也懒得找只鸡杀给她看,想到曾听二兄说他也深悉剖腹之术……”
虞沨:……
他家王妃不会是让卫冉把人给……剖了?
“婵娟亲眼瞧见二兄施术,把一只兔子腹部剖开,截了一段……据二兄声称叫做盲肠,然后缝合,那只兔子尚且活着,只迷药药效散后,显得颇为痛楚……二兄告诉婵娟人与兔子一样,被割了一截子盲肠,却不会丧命。”
虞沨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婵娟大约想到她若心怀叵测,不把王妃的话放在心上,也会被人开肠破肚,并且再缝合,可想而之有多痛苦。”
婵娟姑娘自然不可能通晓医术,只以为人没了一截肠子会被剧痛折磨终生,哪还敢为了那些空口许诺就铤而走险,王妃自然不担心她对警告置若罔闻,今后秦姑娘在郑氏母女那里得到的消息,大约只能是出自王妃授意了。
“王爷再猜,今日我可有收获?”旖景笑问。
“势必是有了。”虞沨十分笃定:“难道李氏并不顾秦子若的叮嘱,而把她要说的事写在了回信中?”
旖景认为她这关子卖得太过明显,王爷能猜中也是情理之中,可接下来,虞沨说的话却让她目瞪口呆,再一次信服面前人的“未卜先知”之能。
“我能猜中让李氏烦难,迫不及待要找秦子若商议之事是什么。”虞沨越发胸有成竹:“皇后定是欲让孙孟这个御史挑头上谏,请立太子。”
见王妃呆怔惊讶的模样,虞沨愉悦地扬起唇角:“江汉入宫已有一月,经过诊治,前几日告诉皇后,她难有身孕。”
旖景:……
好吧,她承认她单纯了,虞沨答应让江汉入宫成为皇后专属医官,怎么会真让江汉治愈这位的“不孕”症,就算有治好的可能,只怕经过江汉的手,皇后反而会彻底不孕了,她今日看了李氏的回信,尚且惊疑皇后这是抽了哪门子风,居然要请立太子。
当今天子唯有一子,便是那位“嫡长”。
“皇后从前就被诊为生育艰难,这次彻底被江汉判了死刑,势必万念俱灰,中宫无嗣,后位难保。”虞沨冷笑:“她清楚得很,只要后宫任一妃嫔产下男婴,圣上便会让她的‘嫡长子’夭折,皇后怎能容忍将来太子非她所出,有人威胁她的后位?是以她这时大约也只能孤注一掷,想逼得圣上立小嫚之子为储,最多留子去母,但她这想法势必会被秦相否定,是以,她无可奈何之余,才会找上李氏,想通过孙孟发动言官达成。”
“事实上,皇后前儿个诏见李氏我已经知情。”虞沨又说。
“王爷在坤仁宫有耳目?”旖景也只能想到这一可能。
“是慈安宫在皇后那儿有耳目,不过皇后与李氏密谈,连亲信宫女都打发,只她诏见李氏一事,我是听如姑姑说起,如姑姑却并不知个中详细。”相比卫昭,太皇太后始终更加信任如姑姑,至少詹公公与皇后跟前的任海这两个耳目,就只由如姑姑全权负责“跟进”。
“李氏倒也不是愚蠢透顶,她明知大皇子是什么来历,哪会听信皇后之言去捅圣上这个马蜂窝,可她却不敢违逆皇后,但她阳奉阴违的举动也不好让相府中人得知,李氏逼于无奈,估计才想到让秦子若从中转寰,也只能是因为这事,让她对秦夫人难以启齿,才不顾秦氏叮嘱,坚持以书信告知。”虞沨说道。
旖景颔首:“信我已经原封不动让婵娟转交,秦子若最近应当会再见家人,彻底打消皇后的主意。”
“孙孟不谏,我迟早也会安排人上谏,圣上后宫也不少,但子嗣仍然单薄,待得再有皇子不知何时,可一旦有朝臣上谏立储,势必会逼得圣上动手杀子……小嫚虽成了个选侍,但却一直被皇后逼着服避子汤,圣上也不再让她留下子嗣,她前些时候还想办法贿赂江汉替她诊脉,结果是已经不能生育,她唯一的希望便是眼下的大皇子,一旦大皇子夭折,此女万念俱灰下,就不知会做什么了。”虞沨说道。
皇后要保“嫡长”,天子欲除“孽种”,帝后之间的矛盾更会激化,再者秦家因为皇后不能生育,为保后位,也会有所动作,倘若小嫚妓子的身份拆穿,太皇太后知悉眼下的嫡长孙竟然是妓子所出,并且当时小嫚有孕时甚至身在妓院,连血统纯正都不能担保,诸多风波一起,那就真是热闹了。
“除了这桩,秦子若的信里还透露了一则。”旖景又再说道:“她提起六妹妹庚帖遗失、于慈安宫甘愿下嫁两事,质问李氏,既然慈安宫与国公府已经生隙,何不乘胜追击,陈家原本早有计划,为何还不施行?”
“她说早有计划,当是指的后来吴籍一案。”虞沨蹙眉。
旖景冷笑:“秦夫人当时来见她时,太皇太后尚未诏见祖母公开提出陈家欲与国公府联姻之事,而陈家与秦家原本不和,倘若庚帖、国公夫人逼迫六妹妹两件事是陈家一手策划,秦夫人决不可能知情,秦子若更不可能这般清楚。”
“当初,太后草率认定慈安宫为了笼络陈参议,势必会竭力促成这门姻缘,强行赐婚,是以陈家应当不会预先策划后头两件,应是秦氏听秦夫人说起后,料到慈安宫不会轻易入陷,后来的事,应是秦子若策划。”
旖景颔首:“否则她今日写信之时秦夫人尚未登门,她又未曾当真通过婵娟与秦家有任何联络,决不可能详知个中隐情,倘若太皇太后晓得是秦子若在背后算计她与祖母生隙……”太皇太后对天子难免有所维护,不过对秦家,不可能会有半分顾及。
“不过眼下,火势未旺,锅底未烫,还不是加油的时候,这事必须时机恰当,才能将助燃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虞沨轻卷唇角:“王妃今日收获不少,还有第三件?”
“第三件嘛,应当就是秦夫人今日的来意了,是要让秦姑娘讨好王爷。”王妃忽然有些意味深长,便将秦子若求见,一番提醒的话说了出来:“她一再强调,是秦夫人听右丞说起,今日告诉了她,她预料此事对王爷或有不利,不顾秦夫人叮嘱,也要让咱们有所准备。”
这一片“耿耿诚意”,还真是感人肺腑。
虞沨眼睛一亮,笑意更加舒展:“倘若圣上知道秦相有意把这事预先知会我,后头又闹出有人谏言立储……圣上本就多疑,兼着这桩桩件件夹杂其中,势必会笃定秦相居心,让这对君臣提前生隙,也许对咱们的计划会有关键助益。”
“我的收获说完了,王爷今日可有什么收获?”旖景问道。
“今日与陈参议细细一谈,才知陈二太太与他长房的关系并不是我从前以为那般紧张,固然对说服太后为陈三娘争取贵妃之位大有好处,也更利将来计划。”虞沨自然也是有收获的。
“可你参与其中,倘若被太皇太后得知……”旖景不无担忧。
“不礙事,太皇太后这时也巴不得陈家彻底与秦家对立,而被慈安宫完全笼络,只要我不在明面上针对圣上让太皇太后生疑就行,至于针对秦家,本就是太皇太后喜闻乐见之事。”虞沨不以为意:“再者,既然国公府与陈家互为姻亲已成定局,我参与其中,为陈家争取利益也是情理之中,陈家是圣上的母族,说到底,我这也是为圣上打算。”
他的计划原本也是要利用后宫之争,挑唆陈、秦两家彻底反目,让陈相明白与其同慈安宫作对,莫如把矛头对准秦家才是正途,固然,陈相不可能协助慈安宫对付圣上,可倘若事情到了“二圣之争”的地步,陈相那时也无可奈何,只要太皇太后下定决心废旧立新,只靠部分文臣与世宦难以阻止慈安宫名正言顺行使废立之权。
而天子也决不可能因为陈相的“劝谏”放弃独掌大权,暂时屈服于慈安宫监政,甚至可能,陈相越是“亲近”太皇太后,天子便越会容忍秦家,以图争权夺势,而使矛盾一触即发。
“王妃需要出去交际应酬了。”虞沨突然又说:“陈三娘已经除服,但仍需一段时日缓冲,总不会立即就抬进宫去,与将来的贵妃一族提前交好,便是王妃当前首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