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可听说了白杨胡同那桩奇闻?”
——这是在兵部郎中沈大人长子娶媳的酒宴上,一个七品御史的女眷微挑着眼角,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话题。
沈郎中虽只是五品朝官,算不得显赫,但他的家族也属世宦,长子娶媳,自是少不得宾客盈门,这时正宴未开,内宅里,诸位女眷按着品阶,三三两两成群闲话,就这一桌,除了两个七品的孺人,还有一个尚书府的少奶奶,也就是卓应瑜的堂嫂,另有两个跟着凑趣的妇人,其中最受嘱目追捧的贵妇,却是一对姐妹。
都姓苏,正是二娘三娘。
三娘是跟着夫家嫂嫂来应酬,纵使她与二娘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也不会好比在家时那般冷颜相对,可总归不是那么亲近,三娘的话是极少的,倘若旁人奉承,她也只是带笑听着,眉眼里尽是冷淡。
相比起来,二娘就显得如鱼得水多了,周家本身也属大族,尽管她的夫婿眼下只是个秀才,无职在身,但出身卫国公府又是嫁入世家,二娘受人追捧并不奇怪。
娘家姐妹在别家府宴上碰面,自是不好各在一处显示不和,虽说三娘自从出嫁就远着娘家姐妹们,但这点礼仪还是晓得的,是以也就不冷不热地与二娘共座,不过她们才坐下不久,李氏就带着这帮人过来讨好了。
姐妹俩都不晓得李氏与旖景之间是有芥蒂的,就更不知这位李氏与秦子若私交甚好,问话的也并非李氏,是以两人起初毫不设防。
心直口快的二娘甚至追问一句:“什么白杨胡同?”
那挑起话题的妇人姓何,她的夫婿与孙孟正是同僚,两个品级一样,但不同的是孙孟是天子近臣,李氏又得皇后青眼,何氏一贯对李氏讨好奉承,因着秦子若交待在先,李氏不好自己挑事,正好利用何氏。
“是外城一处平民百姓居住之地,却在近来,出了个跋扈悍妇,其言行甚是悚人听闻。”何氏一副知之甚详的模样:“这悍妇姓龚,嫁人两载,她的夫家虽也是平民,家境还算殷实,不过呀,也不知怎么,这龚氏的翁爹摊上了官司,被处了徒刑,不多久就死在牢里,男人为了救父亲出狱,奔走打点,耗光了积蓄,却落得人财两空,婆母因此哭瞎了眼,长期要延医请药,日子就过得紧促起来,龚氏牢骚满腹,渐渐不安于室,竟与外城一个地痞无赖勾搭上了,原本还是暗中,哪知发展到夜不归宿。”
三娘一听这话,越发没了兴趣,二娘却听得津津有味,与她相同“级别”的贵妇大约是不会拿这些市坊的粗闻俚俗“交际”,何氏虽是外命妇,但却是寒门出身,本身没有这么多讲究,二娘鲜少听到这样的事,只觉新奇。
李氏也是带笑的模样,秦子若送来的书信里,专程提起这位苏氏二娘,别看是勋贵千金,生母却是个平民出身,教导得这二娘脾性火暴,借她挑事,闹得议论纷扰势必得逞。
只听何氏继续说道:“龚氏的男人再好的脾性,也容忍不得,龚氏夜不归宿,次日还随那无赖一同去酒肆消闲,被男人堵了个正着,一把拎了回家,这龚氏所为,邻人们早有闲言碎语,这日一见男人发威,都拥堵去看热闹,指责龚氏不安于室,理当被休,这要是换到东明礼法严厉时,可得沉河。”
二娘连连颔首,忽地接触到三娘看过来的冷眼,眉梢一挑,情知三娘又是瞧不起她关注这些闲事八卦,却有意要气三娘,追着何氏问个不停“后来如何”。
“这龚氏膝下无子,往常别说服侍婆母,男人在外忙着营生,她甚至对婆母多有辱骂之辞,这般不孝,这下又落了个夜不归宿的把柄,哪个男人肯忍,当然是要出妇的,龚氏却不服,说要和离,要讨回当初的嫁妆,还说她的瞎眼婆母从前窃藏了她的首饰,要追讨回来,婆母喊冤,哭骂龚氏血口喷人,龚氏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男人上前阻止,却被那无赖打倒在地,若不是有围观者仗义,上前扭住了无赖,说不定会闹出人命来。”
二娘大是惊讶:“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即使眼下民风开放,也不容这刁妇如此恶行,就没人报官?”
“邻人们是有威胁报官的,龚氏却言之凿凿,说翁爹之前犯了国法,为了解救,她娘家也出了不少力,赔进去不少银子,婆母与男人分明是不想还债,才要捏了她的把柄出妇,好侵吞她的嫁妆,叫嚣着一夜不归怎么了,楚王妃被草冦掳走年余,数百个日夜,清白早就不保,眼下不仍是堂堂王妃,谁敢说她一字半句不是?礼法之下个个平等,她不过就是在外借宿一夜,怎么就该被休?”
这话一出,二娘的津津有味就收敛了。
她是心直口快,性情多少有些鲁莽,但到底是勋贵出身,脑子也不痴笨,听到这里,哪能听不出这悍妇的故事实为针对五妹妹,用心险恶。
三娘这时悄悄一个冷笑,看向别处。
自然没逃过关注密切的李氏眼底——果然七娘所料不差,国公府这位庶出的三娘似乎对楚王妃甚是不满,姐妹两个不和,这事该给皇后提醒一声,看看能否利用。
这边二娘却一掌拍在几案上,怒火攻心:“好大胆,竟敢诋毁王妃!”
何氏早有准备,抬着下颔说道:“娘子这是怎么说,这话可不是妾身信口胡诌,是那龚氏当众喊出,当日围观之人可都有所耳闻,眼下早传遍了京都市坊,百姓们可都在议论,听闻戚家堂一众为非作歹,不知犯下多少罪恶,毁了多少女儿的清白,王妃当真没被侵犯?妾身倒是以为,纵使草冦凶狠,王妃身份到底不同,他们说不定不敢行恶,可不敢诋毁王妃。”
二娘刚才那一嗓子,早已吸引了不少注意,许多目光往这边关注,又有伶俐的婢女飞快通禀了主家,沈太太火速赶来,好歹才阻止了这场风波。
可席面上已经有不少女眷关注这桩争执,那两个跟着李氏前来的妇人当然不会隐瞒,何氏更是委屈不已,见人就是一番倾诉。
贵妇们晓得这事不一般,大多没有当众议论,但心里却都有揣度,看向苏氏姐妹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却没人当着两人的面再提这茬。
二娘固然不甘,还想缠着何氏理论,这回,却被三娘拉住了。
“二姐若是不怕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收不得场,只管生事。”
二娘气急:“难道就放任这些人对五妹妹这般诋毁?”
“二姐一张嘴巴,能堵住悠悠众口?你难道看不出,那何氏是有心生事,就是要传得人尽皆知,你若与她在沈府喜宴上吵闹起来,我敢担保不出三日,苏氏姐妹做贼心虚辱骂外命妇的传言就街知巷闻。”
二娘:……
狠狠一掐三娘的小臂:“你明知是个陷井,怎么不早提醒我,苏旖萝,就算从前你妒恨着五妹妹,可咱们到底是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竟袖手旁观?”
三娘狠狠一甩手臂,冷笑道:“她是王妃,我只是个官宦家眷,又能帮得了她多少?再说二姐的性子,我能劝住?你刚刚若当着那些人的面,说出我因怀妒恨袖手旁观的话,越发落人口实,我们苏家又多一个姐妹失和家宅不宁的闲话被人议论,这桩桩件件,分明是有人早有预谋,就算二姐今日不上当,迟早也会传开,二姐,我是懒得搭理苏旖景,你还是快快去一趟王府,把这事告诉她听,免得被人上了折子斥她清白有失有损宗室声誉,她还在做梦。”
却说今日参与沈府婚宴者,还有一位王妃的“亲戚”,便是悄无声息与黄恪“复婚”的魏氏,虽然黄陶对这位“嫌贫爱富”的长媳大是不满,无奈魏氏是他同知府唯一能出席应酬的女眷,江氏这时已经彻底迷怔,多数时间连人都认不清楚,二郎的婚事也没有着落,黄陶欲与沈家交好,自己携子出席尚且不够,当然免不得让魏氏与女眷们来往,好在这魏氏虽说功利一些,到底是官宦嫡女,当年和离之事因为黄恪的妥协,也没闹得街知巷闻,她这时出面,还不至于惹人笑话。
魏氏本身与黄恪还算和睦恩爱,当初提出和离,实在因为生母以死相逼,父兄又不由分说找上门来,她也无可奈何,但虽然归家,却咬牙拒绝再嫁,尤其是听说黄恪“意外坠河”之后,竟主动替他服丧,魏家的官职本身就是捐的,一家子十分功利,黄恪当年这桩姻缘,多少有候府太夫人居中努力的结果,黄陶本身就对魏家极不满意。
魏氏生性软弱,并没有什么主见,但本身还算温良,黄陶咸鱼翻身后,黄恪又平安归来,魏家再生把女儿送返黄家的盘算,魏氏知晓后只觉羞愧不已,几欲寻死,往梁上挂了一回,却被丫鬟们及时发现解救下来。
黄恪二话不说将她迎回,魏氏再无二意,这时在席上听说了传言纷扰,回去后便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黄恪。
这事本与黄陶关系不大,是秦家在后操作,但黄恪深知黄陶对卫国公府居心不良,他也没了心思求证,只觉这事就算不是黄陶主谋,但实难袖手旁观,总归要做出有所助益之事才能心安理得。
是以这日,斗转阁里,当几个纨绔酒至半酣,大肆议论戚家堂流寇实为恶徒,楚王妃落在他们手中只怕会受凌辱时,黄恪出手了。
一杯子就直砸那纨绔身上,文质彬彬的冲上前去,掀了好几掀,咬牙才掀翻了人家的酒席。
并斩钉截铁地怒斥:“休得胡说,戚家堂人皆为义士,在下因为被匪徒劫财险遇不测,多亏得戚家堂人路见不平相助,救得在下,并安置养伤,才能平安归来。”
结果……黄恪被几个纨绔群殴了。
这事情惊动了顺天府,黄恪是为戚家堂救回的事正式记档。
黄陶知情后,险些没气得厥倒——他哪能不知,黄恪压根不可能被戚家堂救助,也不知大君出于什么目的,才放了人回来。
但这事情一闹,无疑让秦相暗怀不满,且以为黄陶是自己人,看来,此人究竟如何还不可知,该让皇后诏国公夫人黄氏入宫,好好敲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