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深宫,厚城高墙,依然挡不住的是春风拂暖。
太皇太后在三月初一这日,过得也是十分热闹。
尽管局限在宫闱,不过关于那些义愤填膺的御史有意拿宗室内务与一帮子楞头青的监生以及翰林院“新秀”们言辞交锋的事,太皇太后还是早就听说,她不听说也不行,这事一发,宗人令康王最先就被惊动,于是立即来了慈安宫请旨,太皇太后对这庶子倒没了从前的忌惮,诚心诚意地安抚了一句——稍安勿躁。
可待康王一走,太皇太后的脸色就阴冷下来。
自打旖景“自请和离”之后,太皇太后虽下定决心搅和这事,势必不让秦家得逞,可她暗暗一察,竟发现上本的言官表面上都是“闲散”——并非秦相党羽。
难不成这事,居然是天子亲自操刀?
太皇太后想到这个可能,越发将秦家恨得咬牙切齿——好大的本事,竟能说服天子为秦家贪婪私欲,发动言官哄闹宗室,一国君帝,怎能行此自曝“家丑”之事?
可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说明天子决心已定,势必是要竭力压制卫国公府,而重用秦相党羽,那么起初她的打算,以和为上,说服天子“回头是岸”就越发艰难。
难道真要为这一桩事务,闹得与天子面红耳赤、祖孙离心?
太皇太后实在有些为难。
烦恼了好几日,即使是这日忽然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太皇太后的心境始终阴霾沉沉。
不过早朝散后,为太皇太后解忧的人就自上前来。
不是别人,便是近些日子以来沸沸扬扬这桩事件的主角之一,楚王虞沨。
他已经是告了多日病假,阴雨绵绵的几天并未照常“站班”,这日天气好了,才来销假。
不过虞沨在站班时沉默寡言有若摆设,却在散朝后捧了一叠子奏章来慈安宫“问安”。
直接面呈太皇太后,干脆跳过了天子。
几本奏章皆是弹劾!
这几日“义愤填膺”,笃定楚王妃“清白有失”而楚王不顾宗室声誉一昧包庇的那些个御史尽数一网打尽。
虞沨甚至没找人代笔遮遮掩掩,本本奏章之末,都是他的“鼎鼎大名”。
太皇太后翻开一阅,居然没有愤怒,而是笑出声来。
盖因那些口口声声“清正廉洁”担心宗室声誉不保的御史背后,实在都有一笔荒谬不堪的烂帐。
有人嫌弃糟糠、停妻另娶。
有人夺亲之财,以为入仕资本。
有人不孝嫡母,痛打嫡姐。
有人在地方贪赃枉法,讹贿钱款。
居然还有人娶妇同宗!
个个枉顾礼法,却从地方捐官提升为一朝御史,监管臣民风纪。
太皇太后笑过之后,又气恼起来,把奏本往案上一拍:“虽说这些人都不是通过科举入仕,也有从前官制不善的原因,但失德违法至此,怎么吏部就毫无知觉?”
虞沨自是早有准备:“臣暗中察明,这些御史都与吏部尚书卓进来往密切。”
他早有密报抵呈太皇太后,卓尚书一早就对秦相投诚,那时为了让卓妃“扶正”,与秦相秘密勾通,今上登基,卓尚书越发没了顾忌,卓夫人居然讨好奉承于孙孟之妻李氏,这事在诰命女眷中早有议论,不少暗中不屑卓进夫妇奴颜媚骨。
太皇太后有如醍醐灌顶,原来秦相虽未出面,却是通过卓进之手,看来天子还没有糊涂透顶,尚且有药可救——至少不是他亲自操刀,顶多秦怀愚之举暗合圣心,故而才纵容包庇。
本质上没有不同,程度却大有轻减,至少太皇太后要发作,针对的只需卓进、秦相便可。
而更让太皇太后放心的是,虞沨既然亲笔上书弹劾,又做足了准备,显然是要与秦相针锋相对,他是当真没有观望结盟之心,而对旖景也确为不离不弃——尽管太皇太后在旖景“自请和离”次日,便诏见虞沨,告诉他旖景已将和离之念坦诚,问他意见时,虞沨也是跪地相请,坚决拒绝和离,接下来太皇太后也暗暗察知虞沨“纠缠不休”,却始终还有保留。
但及到虞沨这几本针对显然的弹劾一上,太皇太后这才相信他是言行合一。
不过仍问:“远扬何故不直接上本?此乃政务国事,本应圣上审断。”
虞沨也不讳言:“臣并非因政务之故,实为私怨,这几个御史显然是得人授意诋毁于臣,臣心存不服才动用天察卫暗察其底细,先帝早有遗命,天察卫交由娘娘统管,臣既动用,自是要请娘娘允准。”
“私怨?你倒坦诚。”太皇太后扶额,又是摇头又是苦笑:“罢了,景丫头与你的姻缘,当初也是先帝与哀家尤为看好的,你们这对,能这般为彼此打算,哀家实觉欣慰,折子我留下了,这事无论为公为私,哀家也不过多追究。”
虞沨自是长揖不起,诚心诚意感怀太皇太后体恤。
太皇太后又问:“只是要追究这些人的错责,卓进也会受牵,这几个御史私德不修,甚至触犯国法!他是吏部长官,却枉顾至此,实不当任,远扬,哀家问你,眼下诸多朝官,有谁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
即使采取科举任官,吏部尚书仍然重要,太皇太后虽被先帝嘱托监政,事实上她却对朝中官员并不太多了解,而虞沨尽管年轻,却受先帝信重,又掌天察卫多年,对政务民情甚至诸多官员操守品性都远比太皇太后,甚至当今天子更加了解,太皇太后主动相询,虽也有几分试探之意,倒也真诚。
虞沨举人不避亲——直接提了苏轹之名。
内阁眼下恍若虚置,苏轹游手好闲两年有余,太皇太后虽早有授予实职之心,奈何天子极端抵触,太皇太后多少还要顾及与天子的和睦,也只好作罢。
这时便叹气:“苏轹曾在地方历练,后得先帝信重入阁,对政务人事确实熟知,不过……卫国公与他是嫡亲兄弟,一个执掌禁军,又有勋贵推祟,苏轹这时若再受任吏部尚书,苏家更显权重。”
实际上太皇太后倒认为这没什么不妥,不过天子一定会反对到底。
虞沨便再举荐一人:“韦记当初因为染病请辞,如今已经大愈,臣以为,或可起用。”
太皇太后沉吟一阵,微微颔首。
韦记当初染病之说不过是虚辞,真实原因是大位易主,他这个左相需要让贤,让陈相取而代之罢了,太皇太后倒也认为韦记这人虽无卓能绝才,却胜在稳妥,又非权欲熏心,他为官多年,对政务人事当然也是熟知,更关键的是韦记之婿顾于问正受天子信重,由他接掌吏部,天子也不会有抵触之意。
这事就这么定!太皇太后只觉胸口一闷郁堵才抒发出来,心里对虞沨的忌惮不知不觉就轻减了几分,难怪先帝临终之前,诸多嘱咐,说大隆将来要贯彻科举任官,培养新兴势力减弱权贵之势,最终实现军制改革收复兵权,虽离不开卫国公一系鼎力支持,更少不了虞沨谋划定局,太皇太后当时还有保留之见,一是认为楚王一系本就倚仗地方兵权固势,虞沨未必赞同君帝收归兵权,二来也是认为虞沨不过及冠数载,不及而立,实在怀疑他有这等能力。
经此一事,太皇太后却又有了改观,虞沨若真怀贪欲之心,只要向天子妥协,与秦家沆瀣一气,楚、秦联手权倾朝野,局面自然更加混乱,便是虞沨更看好卫国公府,不打算与弃苏联秦,那么何不举荐亲信接手吏部?反而提说苏轹与韦记。
卫国公与苏轹都不是枉法顾私之人,太皇太后信得过,至于韦记,论来也是国戚——先太子没有被废,而是在储位身故,先帝在位时就定了他谥号恭平太子,韦妃眼下也是太妃,虽说韦十一娘与旖景交好,太皇太后自然不会认为因为女眷的手帕交,韦记便会与楚王相投。
事实的确如此,家族之间,即使交好,倘若没有姻亲这层联系,但有利益冲突,也不可能“舍己为人”,便是有姻亲之谊,利益有所捆绑,多数也不是坚不可摧。
总之,虞沨荐举起复韦记取代卓进,并非出自私心,无论于太皇太后抑或天子,都是有利无弊。
当然,于秦相而言就利弊悬殊了,在秦相眼里,韦记是卫国公一党,顾于问更是眼钉肉刺,哪比得上卓进顺手?
虞沨目的达成,当然不会在慈安宫久留,适时告退。
太皇太后正计较怎么与天子摊牌,这日天子便就“心有灵犀”的来了。
自是又让李公公抱来了一堆奏章,声称多名御史连番上本,而楚王妃清白有失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能扼制,这么下去皇族声誉扫地,实为不妥,希望太皇太后早作决断。
太皇太后也从善如流的翻阅了那些奏章——好家伙,措辞锋利,个个义正严辞,有趣的是尽是虞沨弹劾之德行败坏者,无一漏网。
太皇太后便也把虞沨的奏章转交,问天子:“圣上可知这些人的德行?”
天子脸都青了。
弹劾奏本皆为虞沨所上,但看在天子眼里,却是太皇太后背后主使!
更别提太皇太后接下来就“商议”着要撸了卓进的官位,问罪于他。
天子尚且固执:“就算这几个言官被楚王弹劾,可楚王妃一事也的确伤及皇室声誉。”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圣上莫不以为单凭流言与几个心怀叵测者上疏,皇室就行废妃之举便能挽回声誉?圣上!这几个言官皆为妄顾礼法之徒,其身不正,其言如何能信?圣上也莫与哀家打马虎眼,难道不知此番风波之后是秦怀愚在兴风作浪?”
这话一说开,太皇太后愤怒难忍:“先帝早有遗命,令你重用苏、楚而防范秦、陈,陈家也就罢了,哀家也晓得太后一心为你并无私念,陈相的贪欲实有限度,秦怀愚却不同!若无他在后挑唆,圣上如何会忌备卫国公?圣上可是打算不遵先帝遗命?圣上莫急分说,你何故执意要楚王废妃,何故之前要逼迫远扬另娶秦氏?我且问你,难不成秦氏一族,仅只因为秦七倾慕楚王,就不顾世家声誉纵容秦七恬不知耻之行?秦怀愚分明居心叵测,欲得楚王一系助益掣肘皇权!”
“难道圣上只信秦家,而妄顾先帝之见?圣上可还有为子之孝,为君之公?”
“圣上登基以来,行事多有荒谬之处,哀家诸多容忍,多以劝谏为主,但圣上若一意孤行……哀家也只好请出先帝遗旨!”
这话让天子大为恐慌,安坐不得,起身垂手听训。
但他实在不甘!
他岂能不知秦怀愚之欲,但倘若不是先帝临终之前那番警辞,更有诸多掣肘,逼得他不得不重用秦、陈!
先帝分明有令传位于他,却偏偏不留手诏,以至于他不能名正言顺!
苏、楚又只奉太皇太后之令行事,如何不让他忌惮?
眼下他的对手不是秦家,而是太皇太后,是严、苏!
还有楚王,原本打算分而治之,他才容忍秦家作为,可他本有打算,并不会达成秦、楚真成姻好。
却不想虞沨竟然油盐不进,一昧奉承慈安宫,不把他这天子看在眼里。
如此,只能逼迫楚王妃陷于死罪,虞沨若要执意妄为,那么便让他夫妻二人一齐赴死,且看显王是否还会袖手观望,眼看独子陪葬而不弃暗投明。
无论如何,在今时今境,还不能舍弃秦家。
天子表面顺从,却满腹阴谋的告辞。
太皇太后却不防天子已生破釜沉舟之念,她才觉得松了口气,却又被皇后闹上门来——这一番,就当真是“鬼哭狼嚎”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