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眼见这个跟随参政铁铉来到城头的士子如此气急败坏之态。不禁讶然问道:“足下莫非识得这个替燕逆投书的使者?”
铁铉沉声道:“他乃诸生高贤宁,目下协助本官在城中抚民理政。”原来济南城内大小官员多有跟随李景隆逃走,铁铉无奈之下只得让城中一些有意助朝廷大军坚守济南的读书士子暂代空缺官位,襄助自己处理城中民政。
城下端坐马上的纪纲乃心思机敏之辈,虽则不曾见过沙场厮杀,今日两军阵前也感受到了大军气势之对于两军交战的要紧之处,念及燕王朱棣便身后远处遥观,自己这个投书使者众目睽睽下万不可坠了燕军士气,有心卖弄下摘过马鞍一侧的强弓,张弓搭箭时口中喝道:“接书信。”
绑缚书信的箭矢破空飞出,“夺”的一声轻响后牢牢钉入城门楼一根木柱之上,羽翼震颤下箭簇竟是入木三分。
铁铉展开书信后细看,只见上面所述不过是朱棣的一派胡言,说什么自己无意谋逆,只因朝中奸佞齐泰,黄子澄祸乱圣听下迫害一众藩王,不得已下起兵靖难,尊先皇《皇明祖训》遗志,意欲率军进京清君侧,绝无染指皇位之意,希望铁铉,盛庸不要为朝中奸臣利用,率济南全城军民速速归顺为上云云。 ”“
铁铉将手中招降书信递给盛庸,淡淡问道:“盛将军如何看待此信?”
盛庸昔日也曾更随蓝玉远征捕鱼儿海,之所以拒绝燕王拉拢,便是深觉这个亲王素有大志,不敢上了他的贼船,此时微微冷笑拒绝道:“妖言惑众,不看也罢。”他深知目下朝中文官在皇帝陛下面前,远比武将更有话语权,不愿在此两军交战之际使得这个参政大人对自己心生隔阂,索性根本不屑一顾朱棣的招降书信。
铁铉将书信递给身侧高贤宁微笑道:“素闻你颇有才名,能否即兴作一文章,驳斥燕逆祸乱天下之事?”
高贤宁接过书信后细看,略一思忖下已是成竹在胸,略略欠身后道:“燕逆掩耳盗铃之举,只能骗那村妇愚夫,小生已有腹稿。”言罢探头城外喝道:“反贼纪纲稍待城中回信。”说罢取下随身携带的不囊中文房四宝,挥毫疾书《周公辅成王论》一文。
铁铉接过此文一观后,微笑颔首道:“不想你倒有几分急才。”
高贤宁谦逊两句后将书信牢牢绑缚箭杆之上,接过一侧士卒手中强弓,双臂奋力之下弓如满月,箭若流星曳地而来,插在纪纲马侧三尺开外。
盛庸眼见高贤宁文能即兴作文,武能力开强弓,心中对于这些读书人的观感倒是情不自禁有些改变,暗自思忖道:不想这些腐儒中倒也藏龙卧虎。
朱棣细看纪纲取回的这篇名为《周公辅成王论》,口中虽则微微冷笑,内心中倒也颇为佩服其人文笔犀利,轻叹道:“此人倒也颇有文采,惜乎不能为本王所用。”原来朱棣的劝降书信中郑重声明自己作为先皇嫡亲儿子,绝无反叛朝廷,谋逆篡位的狼子野心,将自己隐隐放在了大明最为忠诚的臣子之列。而高贤宁的文章便即顺势就势,大意便是既然燕王殿下您是我大明的忠臣,绝无背叛朝廷之意,何不暂且忍受世人的误会与屈辱,效法周公放弃手中的权力,辅佐自己的侄儿,使得天下百姓不再受战火荼毒,如此兵临城下公然作乱的举动,与汉朝时候篡位自立的王莽又有何异?
朱棣转头之际目光扫过纪纲,回想起方才他弓马娴熟,以及城下投书的胆色当即喝道:“本王素来欣赏有胆有识之人,你便留在我身边做个亲兵百户吧。”
纪纲闻言大喜,当即单膝跪地谢恩。他深知这亲兵虽则看似低微至极,却能时时伴随朱棣身侧,乃是心腹之人。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王莽之所以成为千古一奸臣,不过是因为他改制失败,兵败身死而已,假若他建立大一统的盛世,又何来千古奸佞之说?”朱权细看城中回复书信,口中冷笑,心中暗自忖道:王莽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篡位之人,其改制中以王田名义恢复井田制,奴婢改称“私属”,与王田均不得买卖,改革币制,可谓锐意进取的革新。可惜其改制看似于民于国不无益处,无奈理想主义过于深重,难敌势大的外戚与诸侯而胎死腹中,假若其成功改制,是否就会成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改革家呢?篡位者,改革者,失败者就注定了他会成为所有封建王朝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个据说在朝中力图复古井田制的方孝孺,嘴角噙起一丝嘲弄的微笑忖道:我那个昔日的老师,名儒方孝孺先生力图复古井田,倒和王莽兄不谋而合。
纪纲听闻这个宁王殿下公然为千古奸佞王莽叫屈,心中暗自忖道:所谓观其言行,则知其为人,宁王如此语出惊人,也难怪会有做出这般逆天作乱之举。
燕王朱棣耳闻朱权所说成王败寇的言语,挥手将城中回复书信随手掷下,翻身跨上汗血宝马后抽出腰际长剑虚劈而下,厉喝道:“攻城。”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数万燕军在招展的军旗指引下,或是举起战刀盾牌,或是奋力抬起云梯,朝前疾步冲去。
万余人马犹如潮水涌动而前,千军万马的呼喝之声汇聚在一起,冲破云霄,展开了对济南城的强攻。
燕军士卒或是斜举盾牌,或是肩扛土袋,手抱石块,在一众千户,百户的率领下朝前亡命冲去。他们所要对付的第一道障碍,不是高大坚实的城墙,而是济南城下宽达两丈开外的护城河。
燕军发动攻势后,济南城头数十门火炮接连发出震天怒吼,炮弹与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漫天飞舞,朝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军飞来。
侥幸没有死于箭矢与炮火下的燕军士卒来到护城河边后或是蹲下身体,以盾牌抵御城头斜飞而下的箭矢,或是奋力将手中重填泥土的草袋,石块抛入护城河中,激起朵朵lang花。
城头一众守军自城墙垛口探出小半个身子,弓弦震颤下箭矢犹如夺命的雨点般朝城下洒去。
手持强弓劲弩的燕军士卒也不时自举盾掩护的袍泽身后将箭矢射上城头,一时间炮火轰鸣,箭矢破空声响成一片,将城头城下死者的惨呼与伤者的哀鸣压抑得几不可闻。
城门楼上,耳闻震耳欲聋厮杀吼叫,眼见得左右身前不断有士卒倒下地来,血流如注的在地面挣扎,素来胆气颇壮的铁铉官袍的大袖也不禁隐隐浮动。
急骤的破空声几乎掠面而过,十余支箭矢接连自城墙垛口外蹿来,牢牢钉在木柱之上。
都指挥盛庸视面不改色的来到铁铉身侧对他大吼道:“大人在此涉险无益,还是且回官衙为好。”说罢,不由分说的挥手召来几个亲兵,要将参政大人护送下城。
铁铉毕竟乃是文官,非是盛庸这般久经战阵的悍将可比,眼见今日这般千军万马交锋的激战,内心之中也自有些畏惧,然念及自己身为济南城中文官之首,不愿让众军眼见自己仓皇而去以致动摇军心士气,当即伸手推开盛庸手下亲兵,大声说道:“本官决意与济南共存亡,不敢稍退一步,便在此一睹众军杀敌英姿。”言罢转身来到城墙坡道之处,大声呵斥着让那些缩于城内墙边的一众衙役上城,和高贤宁两人手忙脚乱的指挥着众人将中箭负伤的守军士卒抬下城去安置救治。
按剑而立的盛庸眼见铁铉这个一介文官立于城头时丝毫不见惧色,心中对于守住此城更多三分信心,右手腕翻转时拔出腰际长剑,转身来到一处火炮前,疾言厉色的命令炮手调整方向,对准护城河边燕军密集处开火轰击。
燕军大阵中,朱权高踞“乌云盖雪”马背之上,遥见远处济南城头不时有火炮喷吐着浓烟开火,转头却见不到己军大阵中火炮还击,心中不禁暗自忖道:这个时代的火炮虽则威力不足,然则对于鼓舞军心士气的作用倒是不可小觑。原来燕军的火炮火药在白沟河畔激战之时也给那突如其来的骤雨浇得一塌糊涂,今日燕军兵力虽则远胜敌军,却没有火炮轰击助阵。
激战一日后,燕军死伤数千之众,不过勉强填平了济南城下的护城河。
朱棣心中早已明了要攻破这般拥有护城河,高大城墙以及瓮城等完整防御体系的山东首府济南绝非易事,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下已到黄昏,当即传令退军回营。
第二日,第三日……
数日之间燕军在张玉,朱能等一众悍将率领下虽则猛攻,无奈城头南军主将盛庸指挥得当,加之参政铁铉努力稳定城中军民人心,每日亲临城头督战,使得守军士气如虹,竟将偌大一座济南城守得固若金汤,燕军伤亡高达两万以上,竟依然难以攻克此城。
夜色之中,朱棣巡视军营后回到帅帐中,皱着眉头对朱权以及手下众将说道:“不料这个盛庸竟是如此扎手,倒是本王小觑于他了。明日起大军围困济南城,看他们能撑持多久。”说到这里,又让中军司马向北而返,催促路上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前来济南城下。
朱权巡视军营时也隐约看出燕军中将校士卒连日苦战,伤亡惨重下士气难免有些低落,深知朱棣暂停攻击也是无可奈何,暗自忖道:我军虽则兵力雄强,其中却不乏昔日率部归降的南军将校,这般伤亡下若是强行驱策士卒攻城,只怕军心不稳。
第二日一早,朱棣命众将分领各军将济南团团围困后扎下坚实营寨,有意作持久之战。他两次击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朝廷大军后,知晓建文皇帝朱允炆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再组织起数十万的大军驰援济南,对于拿下这山东首府,为自己南下进军建立一个牢牢的立足点是志在必得。
济南这个山东首府作为接应平叛大军的后方辎重囤积之地,本就粮积如山。曹国公李景隆虽则昏聩无能却也知晓自己两次兵败后其罪难恕,盛庸若是能守住济南,遏制叛军南下,对自己的身家性命有利无害,故此撤军之际又将大量箭矢,火药,兵器,粮草等两军交战不可或缺的辎重调拨给了手下这个都指挥使。粮草充足,军械无虞,守军士气旺盛,使得盛庸,铁铉尽皆底气十足,根本无惧朱棣的大军围困的囚牢战法。不但如此,夜间盛庸还命手下勇猛敢死的千户,百户率领多则三四百,少则百余的南军士卒悄悄以绳索缒下城去,夜袭燕军,扰乱敌营。铁铉则组织城中年轻力壮的民夫趁着月色偷偷摸出城外,意图挖通被燕军填平的护城河。
夜间交战对两军虽则皆为不利,然南军偷偷出城骚扰却是防不胜防。燕军众将率军追击之下往往被敌军从容退入城中。数日之间竟把燕军中自朱棣,朱权,再到一众将校搞得夜夜不得安寝,气急败坏下却又莫可奈何。
这一日朱棣忍无可忍下再次下令攻城,激战一日空自折损了数千士卒却依旧无法攻克济南,第二日天公不作美下竟是下起了大雨,朱棣担忧冒雨驱策士卒攻城,伤亡惨重下军心不稳,只得头疼不已的下令众军守住营寨,待天气转晴再说。
天时渐渐进入雨季,大雨时停时歇,连绵不休。
这一日万里无云,阳光普照下,身穿灰色僧袍,容貌丑陋的老和尚道衍策马缓行在朱棣,朱权身侧,在数百个燕山护卫骑兵的拥护下策马行走在济南周边数十里内方圆查看地势。原来燕军受困于济南城下,道衍闻得消息后便即跟随运送粮草的队伍前来济南城下燕军大营觐见燕王,今日一早眼见天色放晴,当即委婉劝谏了朱棣再次率军攻城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