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良田千顷,阡陌交横。

    这些土地都属于琅琊王氏,经过累世的经营,王氏的园田遍布天下,忙忙碌碌蚂蚁似的人都是王氏的佃客。天下土地十分,王氏独占七分。

    王姮姬走出来才对自家家业之大有了清醒的认知,怪不得王氏子孙凭世资便可坐至公卿,拾官如草芥。

    许久才至天嶷山山脚下,眼见山清水秀,竹林间溪水淙淙,古朴幽静,氤氲着淡淡一层苍筤色的飘雾。在林间呼吸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令人忘却尘俗。

    清谈会便在此处举行。

    眼见出入的皆是一些褒衣博带、风雅适性的寒门名士,沽酒豪饮,放诞不拘。王姮姬的长发亦高高束起,混迹其中。

    半个时辰之间,竹林已聚集了百余人,全都是来听梅骨先生讲学的。

    王姮姬病的这些时日,朝政闹得凶,世族支持九品官人法,寒族支持科举考试制度,两方对抗激烈,而今日讲学的梅骨先生便是科举制的提倡者。

    据说梅骨先生很有才华,写下一十三页的考试实施细节,被朝廷否决了。然而,他在民间却极有号召力。

    “梅骨先生是我等寒门子弟的希望,知识分子的良心呐。”

    寒门学子透露着崇拜之色,双手握拳充满热忱,随即又针砭时弊,“九品官人制早就落后了,简直成了那些不学无术纨绔子弟拾官的保护伞,早该废除!”

    王姮姬半信半疑,九品官人制落不落后她不知道,但似这等明目张胆的聚众讲学,一定很快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寒门学子又说了一大串梅骨先生高标不凡的事迹,最后嘟囔了句她身上有股香粉味,蛮娘娘腔的。

    “你胡说什么?”

    她蹙眉。

    当今许多名士崇尚风雅,出门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况且她今日便扮成男子,出门前并未抹任何香粉。

    寒门学子道:“公子身上有股隐秘的香粉味,在下浸淫香粉十几年才能勉强闻出来,敢问从哪里弄的?”

    王姮姬心想这人也抹香粉,却指责别人……正此时,前方竹林一面清脆的锣鼓震了两下,清谈会开始了。

    喧闹的竹林立即安静下来,众人各自找位置落座。

    王姮姬找不到位置,问一头戴帷帽的书生能否拼桌,那书生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移,性子却比方才那人内敛许多。

    不远处的高台上,梅骨先生手持麈尾徐徐登场,文质彬彬,儒雅古朴,满目书卷气,意外的是只有二十几岁。

    今日的主题是人才制度,由梅骨先生率先发表一番见解后,座下名士天南海北地辩谈起来。

    梅骨先生发表论断:“元帝死后,殇帝司马鉴即位。当时琅琊王氏恃其豪强,把持朝政。殇帝欲不愿久为权臣傀儡,意图推行科举考试,动了士族的利益,结果被王氏残忍杀害,死不瞑目。”

    他引经据典,说出王氏的许多条罪状来,危言核论,句句指责,门阀王氏。

    “琅琊王氏倚仗家族势力,只手遮天,占据田地,使国之户口少于私家。王氏有膏粱子弟好色强霸民女,使民女投河自尽,无处伸冤,苦不堪言。”

    众寒门书生听得王家如此十恶不赦,纷纷随着梅骨先生的节奏詈骂。

    王姮姬在旁咋舌,这般公然开堂讲学,聚人众百余号人,指摘朝廷长短,恐怕很容易被有心者告发。

    如今朝廷是二哥和那人共同在管,那人下手是不容情的,一旦被捕,恐怕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绞刑。

    旁人见她一直沉默,便来询问,王姮姬清了清嗓子,“琅琊王氏,也不全然是不好。”

    此言一出满庭鸦雀无声,就连与她拼桌的那位遮面书生,也几不可察颤了颤,似看待什么异类。

    空气中流动着危险和敌对的气息,寒门子弟已被这一句话点燃。

    梅骨先生怔了一怔,问:“那么,这位公子您有何高见?”

    王姮姬从小见过大场面,前世又做了一辈子王氏的当家主母,不会被此小小阵仗吓怕。

    她方才说的话并非存心与众人对抗,只想提醒众人适可而止,别傻傻地以卵击石,真和朝廷对着干。

    “当年元帝南渡,是琅琊王氏兢兢业业辅佐,惨淡经营,才为中原皇室撑起一片天。琅琊王氏乃有功之臣。”

    梅骨先生辩道:“但琅琊王氏事后恃功豪横,逼宫人主,盘根错节,更犯下弑君的杀孽,也是事实。”

    王姮姬质问,“先生为何只谈后果不提前因,王氏之所以如此,盖因元帝过河拆桥,疑忌为他打下江山的王氏子弟。王氏即便有错,帝室亦有错。”

    旁人见她羸弱清减,情骨窈窕,一头青丝虽以男人模样束住,美丽的眉眼间浑不像男人半分样子。

    尤其是她谈及帝室时不咸不淡,腰骨挺直,有股淡然的底气在,仿佛深知其中底细,根本就是贵族中人。

    梅骨先生捏了捏拳头,声音有些发沉,“皇帝怎会有错?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

    王姮姬至此知他是儒家,而自己耳濡目染的是黄老一派,自话不投机。

    这时台下有书生别有用心地问,“这位公子,敢问您和琅琊王氏什么关系,和当朝帝师又是什么关系?”

    全场沉为死一般的寂静。

    王姮姬疏淡地垂垂眼,这场合并不适合暴露身份,恐有人身之忧。当下已为家族申辩,再说就多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刚出没几步,闻得后面脚步声,竟是梅骨先生撇下众人追了出来。

    “公子留步!”

    梅骨先生气喘吁吁,“公子不是世族出身吧?”

    王姮姬一凝,“何以见得?”

    梅骨先生道:“因为公子善,刚才那番话是出于一番善意。”

    “小生的学徒都是些贫寒书生,为了躲避官府才选了这么个僻静之地讲学,真正的世族是不会纡尊降贵地降临此地的。”

    “那些贵族不会这么善。”

    王姮姬顺水推舟,“英雄不问出身。”

    梅骨先生道:“是,英雄不该问出身,可九品官人法却使门阀的纨绔子弟占据高位,而有能力的寒门子弟永无翻身之日。”

    王姮姬摇头道:“门阀中并不全是纨绔子弟,相反人才济济,人中龙凤者大有人在。”

    例如二哥英勇盖世,四哥文采昭著,三哥未及冠便已上过战场。

    梅骨先生疑惑道:“公子既非出身贵族,为何一定要为门阀说话呢?”

    跟在梅骨先生身后的,还有方才拼桌的那位遮面公子。他轻轻掀开帷帽,露出一张年轻而贵气的脸。

    王姮姬瞠目,别人不识得她却识得,遮面的公子正是当今陛下司马淮。

    前世她随郎灵寂入宫参拜时,曾远远见过司马淮,千真万确错不了。

    皇帝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司马淮和梅骨先生对望一眼,郑重而庄严,“公子,可否移步说话?”

    后园,芽如雀舌的毛尖在水中沸腾,三人席地而坐,小童依次沏了茶水。鸟语唧唧,环境甚为幽静。

    司马淮虽是皇帝,却平易近人,频发向她递送茶水。

    王姮姬心照不宣,皇帝现在还处于被权臣控制的傀儡阶段,在宫中装作痴傻举步维艰,随时都有被权臣戕害的危险,而权臣正是她前世的夫君郎灵寂。

    司马淮看样子是微服出巡,辛辛苦苦从她那只手遮天的好未婚夫手下逃出来,就为了见这位梅骨先生。

    她饮了口茶,微微惭愧,方才说话重了。既然皇帝在此,何必争那一时口舌之快,非要为琅琊王氏招恨。

    幸而,司马淮并没认出她。

    梅骨先生继续方才的问话,“公子有此学识何不为国效力,偏偏依附奉承于权贵呢?”

    王姮姬道:“先生是纯儒,有些事可能太理想化了。”

    没有进入过官场的人哪里了解官场险恶,他们说来说去的科举制,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梅骨先生自报家门,原名文砚之,本有济世之志,奈何把门阀把持朝政,他迫于无奈才归隐讲学的。

    当今世道混浊,忠臣没有出路,他的授业恩师陈公在朝堂上被逼得血溅三尺。

    “公子替琅琊王氏说话,句句在理,但天下乌鸦一般黑,世族即便有可取之处,也改不了吸血蠹虫的本质。”

    “本朝若想振兴,唯有立下律令,严明刑法,以正式考试选拔人才,使寒门中有才华者也能平等入朝为官。”

    接着,文砚之列举了包括王家在内的豪门大族如何笼络官位,对寒门肆意践踏,其中所提的欺男霸女者,有一位竟就是她五哥王绍。

    王姮姬抿了抿唇,兄长们对她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但他们豪奢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对别人就不一定了。光她二哥王戢就杀人无数,好人坏人都杀。

    “是……”她道,"有待改善。”

    文砚之和司马淮心思相通,均想把她拉入自家阵营。人才得来不易,清谈者大多是浪得虚名之辈。在竹林里讲学数月,才遇见她这么一个真正明事理的。

    司马淮听从了重伤陈辅的建议,正广纳贤士,建立自己的人才库。

    王姮姬斟酌片刻,还是想规劝他们,“若想改革免不得流血牺牲,阻力甚大,何必呢?莫如归隐一世逍遥自在,落得平安。”

    文砚之目光灼灼,“知其不可也要为之,为国为民,无怨无悔。”

    看他的样子像以卵击石的卵,王姮姬动容几分,一瞬间竟隐约从文砚之身上找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现在筹谋着退婚,和那人明火执仗地作对,无疑也是困难重重。

    前世洗手作羹汤的自己,为了那人的位极人臣耗得自己油尽灯枯,最后因为没有药生生呕血而死,以及那人和许昭容生的三个孩子。

    她思绪越飘越远,忽情念一动,蛊虫苏醒,心如蚁啮。她暗道遭了,悄悄捂住胸口,掩饰似地又啜了两小滴茶水。

    “……所以九品官人法弊端极大。公子,我等所言句句诚心。”

    文砚之未曾察觉她细微的异样,徐徐说着,“我们希望公子你的帮助,如果想通了,可以到竹林来找我们。”

    司马淮鼻尖阵阵幽香拂过,沾了隐蔽的少女之香在身,知面前的公子可能是女儿身。

    帝师执政后,他的处境异常艰难,诚危急存亡之秋,他急需自己的心腹,因此即便是女子也愿意拉拢。

    王姮姬却有点承受不住,相思之情一动,方才还好好的人失去行动能力,恐怕是要丢人……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公子?”

    病发得极为突然,文砚之和司马淮始料未及,未尽的话头生生截没在嘴里,疾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文砚之颇通医术,探了探她的脉,骇然变色,“怎么是……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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