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后,娴熟地绕过一麻袋又一麻袋的咸鱼干、堆叠成墙的酱菜罐,这名黄袍修行者很快来到了里面的一个隔间,从暗柜里取出了一瓶不知名的药剂,接着走入更深处,将其一一涂抹在各酒缸的封口处。
这是一种让囚徒们保持休眠状态与预处理的手段,在他的认知中,“天魔太岁”曾经是一种极其强大的邪物,但在过去的岁月里,却被胶东郡的“先祖”们给磨灭了自我意识,变得十分虚弱。
因此,为了让“太岁”顺利将囚徒们改造成可以迅速回复缺失血肉的药人,便需要在其寄生之前,尽量减少宿主的反抗,以及降低他们的生命力活跃度,确保寄生过程的顺利进行。
黄袍修行者的动作熟练而冷漠,仿佛在进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的日常任务,对于他而言,这些被当做食材培育的药人,不过是实验材料罢了,能为自家门阀的发展作出贡献,已算是莫大的荣幸。
而当他一瓶药剂即将用尽之时,前面那一条领头的铁甲商船,高处瞭望舱中,一名坐在一张舒适黄藤椅上的老迈老者,却突然间睁开了眼睛,警醒般地朝着远方的河面望去,像是感应到了某种危机的接近。
在黄袍老者,也就是郑家现下主事人的神念感知中,他所乘坐的这艘大舰前端接下来要经过的水底处,似乎有许多条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线在孕育、变化,高速增长,而后凝聚成了吞噬一切的陷阱。
于是,他开始深深地吸气,迅速带动着生成了一个巨大的元气旋涡,掌心则自然凝结出了一根九尺来长、螺旋状的尖刺,表面泛着一层层奇异的气波,色泽变化不定,烂若云霞,隐现星纹。
如果有长年在极北冰海一带打渔的域外修行者在此,或许可以认出,这应该是一根独角鲸的长角、外牙。
所以,这柄特殊形制的长剑,便名为“鲸牙剑”,象征着权力、财富和纯净,是郑氏门阀最强大的几柄名剑之一。
来不及向其他人下达具体的指令,郑沧海在诸多珍稀灵药滋养下,远超大多数同境的磅礴本命真元自鲸牙剑尖处喷涌而出,刹那间便化作了一头星光灿烂的巨鲸之形,要将脚下的整条大舰包裹于内。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炽热滚烫、不断膨大的气泡从船底下倏然生成,径直撞上了一台正在运行的离水法阵外壁,将其向上顶出了丈许的凹坑,接着突然收缩变小,而后再次膨大,冲撞在了同一个位置。
在极短的时间内,水底炸开的阴雷已进行了不知多少次“气泡脉动”,每一次气泡的膨胀与收缩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整条底部有些变形的九千吨铁甲舰顶得飞离了水面,呈现出近乎竖直的状态。
而后,一颗千吨当量的核鱼雷,在郑家铁甲商船的正下方,将它蕴藏的能量尽数倾泻而出。
周围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紧接着又被巨大的冲击波撕裂,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爆炸的余波在河面上激荡,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连天际都被这股力量撼动,云层翻滚,雷声隐隐。
远远望去,这一段的渭河水面,竟从正中升起了一根上百丈高的巨型水柱,激扬的白茫茫水花向外极速扩散,化作了绵延十数里的浓郁水雾,倒卷着长出了一朵美丽的蘑菇云。
而数条在冲天水柱下显得有些渺小的船舰,仿佛变成了飞瀑外层倒挂的装饰品,先被无情地抛向空中,随后又重重地摔落在河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即便是郑沧海这样七境中品的老牌宗师,也未能预料到会有如此恐怖的袭击,他全力催动鲸牙剑,那星光灿烂的巨鲸之形在空中翻腾,试图稳住即将倾覆的大舰。
虽说七境宗师的能量输出值并不逊色于一些中小型的核弹,但在瞬间的力量爆发上却远远不及,难以抵挡那排山倒海般的冲击波。
大舰如同一片孤叶,在巨浪中摇摇欲坠,那些停留在甲板上的船员则当场被震成了血雾。不得不说,幽浮大舰的防御力非常离谱,近距离上挨这么一发,似乎只融化了一小部分。
究竟是何方势力,在此袭击船队?
郑沧海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口气尚未吞吐完,竟然便出现了如此惊天大变,刹那间,心中闪烁过了千百个复杂的念头,脸上的皱纹与黑斑则随着他的运气而迅速消失。
虽然面容变得十分阴森可怖,但是他却好像随着这一口呼吸,变得年轻了好几十岁,回归了四五十岁的壮年模样,手中鲸牙剑一震,没有去看顾边上七窍流血、奄奄一息的黄袍童子小辈,而是朝着更高处腾飞而去。
郑沧海的身形骤然从受损的瞭望舱处消失不见,而后出现了数千丈的高空中,将漫天水雾撞出了一个通透的大洞,整个人抵达到了蘑菇云的上端,目光炯炯地俯视着下方的景象。
紧接着,他便倏地从天上跳跃了下来,就像一颗坠落的流星,手中鲸牙剑划破长空,剑尖直指那尚未平息的爆炸中心,周身环绕着绚烂的星光,镇落而下的剑意强大到有如天罚。
每下坠百丈,郑沧海斩下的剑光威势就陡增一截,所笼罩的区域也扩大数成,当他的身形重新撞入上升的蘑菇云中,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之时,这道剑光竟然已经膨胀到了近乎通天彻地的程度。
原本仍在反复振荡释放冲击波余势的灼热蘑菇云,就像是一个正在发酵、白中透红的大面团,被一巴掌拍得扁平了下去,从数百丈的高度一路向低处塌陷而下,反冲着被压入了起伏跌宕的河面。
一剑之下,十数里的白雾为之一空,扫清了范围内视线的遮掩,河水如沸,白沫翻滚,久久不能平息,而在原先他所乘坐那条铁甲舰的位置,凹陷的水流漩涡中心处,却多出了一个笼罩在黑雾中的神秘人影。
“郑沧海,没想到你的修为境界虽停滞不前,可在‘天罚剑经’的造诣上,却有了如此突破……今日死于我手,也算是不枉一生了。”
见到对方展现出的实力非凡,那神秘人影淡淡开口,同时身形如被擦去般倏然消失不见,也不知遁走隐身去到了哪里。
但见渭河的水面一沉一荡,竟然分化出了南北两柄由水流凝成、相对而挥动的巨大剑刃,合在一起有如一把数十丈的浪涛之剪,仿佛要将整条河就此裁成两段,飞速靠拢的双刃之间,却恰巧是郑沧海的方位。
这样动作幅度极大、故而速度相对迟缓的剑招,正常而言,郑沧海只需前进数丈或后退数丈即可闪躲避开,让声势浩大的攻击落于空处,可在他的感应中,浪涛中涌动的剑气剑意,却像是无处不在。
因为这是建立在水中无数涡流变化上,一式以水元为基、极其高深玄奥的剑符秘招,两片绞剪般的浪头在一瞬间被转化为了强大的符器,内里生出了一条条天地元气的流动线路,构造出了超乎想象的禁锢法阵。
在刹那间便变得越来越大的法阵作用下,郑沧海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周边有无数细微的元气线路骤然断裂,刚准备孕育发出的强大剑招,也因此而中途夭折。
于是,他手中的鲸牙剑微微上扬,有一些细碎的光茫像幻影泡沫般升向了先前撞出来的那个高空大洞,伴随着狂风雷霆大作与本命气息的暴涨,天上坠落下了一道青蓝色泽的光柱。
它最初有数十围的粗细,可行进之中却是不见扩张,反而急剧的缩小,缩成了一根针,先被鲸牙凝成的剑罡吞入,然后沿着螺旋尖刺状的剑身纹路,朝着其中一堵浪涛的边缘射出了一道凝聚无比的剑光。
剑光细如毛针,蓬的一声,便在浪涛之剪的一侧边缘穿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洞,然而这孔洞却仿佛是打破了某种平衡,使得原本凝实如钢铁的水流剑刃突然间崩溃瓦解,化作了漫天的水花。
明晓尚有一道浪刃存在,切割着附近的天地元气,郑沧海此刻虽稍占上风,却也不敢多作停留,身形继续下坠,穿过浑浊的河水,双脚重重地踏在了已经半沉入河底、严重变形的铁甲舰上。
四周的水流因他强大的气势而纷纷避让,形成了一片短暂的宁静区域。
而他的脚部窍穴,却有许多真元灌注输入了舰体仍大致完好的“幽浮剑盾”法阵,令整条船舰倏地一震,防御系统全面开启,缓缓上浮,装载的武器开始逐一发动。
同一时间,除了前三四条受到爆炸严重影响的舰船外,后面十来条人员存活率尚可的铁甲商船,各式护阵也纷纷启动,船身表面泛起幽深森寒的光泽。
更有许多修行者纵跃、腾飞而出,在一群群飞剑的簇拥下,警惕地守在外面。
相隔近十里的船队尾部,天空响起了巨山移动的声音,这显然又是一名胶东郡的七境宗师,携一方天地元气奔涌之势,要跟前方的郑沧海先行汇合,共同应对此次袭击的强大敌人。
这是一名身穿土黄色外袍、眉眼方正的中年人,可以看出他隐藏在袍服中的内甲在全面激发透出的晶莹光芒,在飞行的过程中,他的右手如电伸出,做出了一个凌空虚掷的手势。
嗤啦一声裂响,上方的天空竟然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有数条骤然生出的雷电就像是活物一般被他的真元牵扯下来,瞬间在空中凝成一柄雷电长枪。
枪身缭绕着刺目的电光,仿佛能撕裂一切阻碍。
“何方宵小,胆敢袭击我郑家船队,找死!”中年宗师的声音浑厚如钟,直冲云霄,跟他握在手中的雷枪互相共鸣振荡,形成了一圈圈探测性的波纹。
紧接着,他似乎寻找到了目标的位置,长枪脱手飞掷而出,如同流光般划破长空,转眼间横跨数百丈的距离,编织凝成枪体的电网不断分裂、重组,卷吸着沿途的天地元气,威势愈发惊人。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中年宗师背后十数丈的位置,那团黑雾般的神秘敌人再次现身,借着对方被诱饵所惑,短时间内真元不济的机会,从雾气的遮掩中探出了一条纤细白晳的手臂,五指作剑,直刺而出。
五缕淡薄缥缈、似乎毫无踪迹,却又异常坚韧强大的气息,在不曾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自然勾勒了繁复的元气变化,穿过了那片共振感应的波纹区与坚韧的内甲,悄无声息地沁入了前方中年宗师的身体。
于是,那名来自于胶东郡的中年宗师,突然感觉自己脏腑的五气运行变得迟缓沉重了数分,就好像被塞入了几团铅汞的粉末,而后粉末扩散开来,蔓延到了他的气海丹田与周身经络。
下一瞬,这个才刚刚展露出强大威势的修行者,就从数十丈的空中摔落而下,坠入了水底深处,却再也没能浮得上来,就像是固体溶解在了水体里面,未曾留下半分痕迹。
他的死甚至没有引起河面的波澜,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悄无声息。
几乎同一时间,在各铁甲船舰的领事指挥与阵师们的操控下,有超过半数的舰船虽仍在随浪涛摇摇晃晃,它们的舱门和甲板却被迅速打开,升起了一台又一台的大型军械:
龙头连弩、长风破甲弩、符文战车、湮元箭阵、神莲塔、焚天仪……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四座像是多重日轮状的、直径四丈九尺、遍布符文线条、金铜混铸的巨大阵盘,盘面上立着一只金色的神乌,目光似火,流焰无穷,总重至少也有十数万斤,属于不折不扣的巨型符器。
它们就是大秦王朝当前明面上最强大的军用符器,“金乌灼”,每一台都足以作为一支军队的核心力量,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地方一下子出现四台之多。
给商船配备这等顶级符器,显然属于违背秦律的行为,但到了此时危机关头,却是不得不启用。
随着无数元气从附近的河域上和舰体内部汇聚而来,注入这四座阵盘和它上面的金乌塑像之内,一团烈日自金乌的外缘自发形成,凝成了直径四丈九尺的炽烈火球,如同真正的旭日般明亮起来,燃烧起来。
四团烈日火焰腾空而起,悬停在了铁甲船队的上方,瞬间将周围的空气烧得扭曲,河面仿佛被点燃,波光粼粼中夹杂着炽热的红光,蒸腾起阵阵雾气。
金乌塑像展翅欲飞,口中似乎有无声的鸣叫,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郑沧海再次跳跃到了数千丈的高空中,天罚剑意悬而不坠,不断搜寻着敌人可能隐藏的方位,除了持拿鲸牙剑的右手外,左手却在此时出现了一道金光,从一页金色纸张处散发出的璀璨光芒。
随着这页金纸出现的,并非是他主修的天罚剑意,而是一道古老而强大的符意,却在某种程度上也流露出了近似于天之劫罚的气息,剑意与符意间隐约有相互融合的迹象。
这是“替罪金符”,郑氏门阀最深层的底蕴之一,传说之中当年大幽王朝某个帝王登基时,因为所修的功法太过暴戾,引起天地元气的不断冲撞,天灾不断,所以便制了一道这样的金符镇压住自身的元气。
从它的作用上来看,理论上此符运行得当,只怕对初入八境启天的修行者都能造成一定的压制效果,就算在郑沧海这种庸手的掌握下,亦可作为一场大战的极佳助力,扭转局势。
当他体内的本命真元涌入纸张上写着的文字,激活一条条的符文之时,这些符文开始发光,然后金色的光线射向天穹,在方圆数十里的天地间烙印出了一个个古朴的图案,构建出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符阵。
这是真正触及到八境领域,试图改变符阵内部元气法则的手段,几乎将除了替罪金符本身散发出的那些元气外,所有修行者能够感知的天地元气都彻底隔绝在外,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虽说借助了金符内残存的元气,区区七境中品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住如此高层次的力量,但郑氏门阀的《天罚剑经》本就出自于其祖辈们对替罪金符的领悟,所受的限制便远比其他人要小得多,甚至还能有几分增幅。
在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就算是比郑沧海本身要强大许多的大宗师级人物,如果没法打破替罪金符的束缚压制,也只能以自己体内苦修的真元对敌,相当于沦落到了六境的水平,恐怕难是其对手。
“现身吧,无论你是何方神圣,今日都休想轻易离去!”剑符双持之下,原本有些心慌的郑沧海重新恢复了自信,他的声音在符文构成的世界间回荡,挟带着凛然的威严。
似乎是感应到了替罪金符带来的巨大压力,在整支船队的中段,作了一定伪装的赵青也从水里浮了上来,目光穿透黑雾,遥遥望向了笼天罩地般的金色符文障壁,心中却毫无惧意,反倒生出了几分痛心之意。
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像替罪金符这般难得的幽王朝遗宝,甚至蕴藏了幽帝许多修行心得感悟、八境启天玄奥的东西,可不能让对方给滥用毁坏了!
若是金符稍有损伤,舰船里的那些珍稀灵药出了意外,郑老头儿的命都不够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