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合欢脱身那晚之后,
许知秋内景中具现出了第三面石碑。
上面同样记载着一样手艺——《面人》
顾名思义,就是像捏面人一样,把目标揉捏成想要的形状。
这门手艺所运行的特殊的炁,可以干涉肌肉骨骼,
非但五官面皮,身高、胖瘦、肌肤……甚至连发色、瞳孔的颜色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样。
前世,许知秋曾亲眼见识过这门手艺……
正是借助这门手段,
无根生李慕玄那两个全性妖人才得以混入三一,并且瞒过了除恩师左若童外的其他人。
进而……导致了恩师左若童的仙逝。
一想起有关于恩师的事情,总是令许知秋内心难以平静。
虽说术无好坏,全在人为。
但他心里仍然觉得别扭,
是以起初,他对这门手艺是很排斥的。
但,为了躲避合欢天罗地网的追缉,他别无选择。
而这手段也确实值得称道,
他在官道上晃了大半个月。
期间也遇到过几波合欢弟子的巡查,全都被他顺利的蒙混过关。
而眼下,
他的伪装竟被面前这算命老者一语道破,实在令他心下吃惊不已!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非,此人也和恩师一般……
是个能观风望炁、勘破虚迷的高人?
…………
既然被戳破,许知秋也就没打算接着和他演。
但他确实对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好奇的很。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眼睛里的光太足了,丝毫不见老年人的浑浊,况且……”
周一仙面有得色,指了指许知秋的手,
“方才我留意过你的掌纹走势,从手相上看,你明明正值少阳,如何会是个老朽?分明是易容手段,再结合那张贴的告示……我遂就大胆一些,将你往那上面靠喽。”
许知秋听完这才了然,怪不得,原来撞进了人家的专业领域。
“那你欲待如何?”
嘴上问着,眼睛则是在他和那女婴身上来回游移。
心里思忖着若是现在办了这老头,这女婴又该如何处置?
周一仙像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竟毫不顾忌的上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放心,不管怎么说你方才也救了我孙女,老夫岂会为那些金银悬赏就将你卖了?”
说着向前头一引,
“此处人多眼杂,咱换个去处。”
…………
画面一转,二人已到了铁坪山南麓,这里临着大河,风光秀美。
更难得僻静无人,二人寻了一处大青石落脚。
既然被识破身份,许知秋也就没再遮掩。
手脚在石头上大力磕碰了几下,身子便发出一阵“咯咯”的骨头碰撞声。
他的背脊变得挺直,肌肤变得细嫩,转眼间垂垂老朽变作清俊少年。
周一仙看得两眼放光,口中不住的赞叹:“好手艺,好本事!”
露出真容的许知秋,朝他拱了拱手:
“我猜老先生不只是个街头算命的凡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好说了。”周一仙仰起下巴,眯上眼睛,“老夫才高九斗,学富六车,精通《玉柱相学》《紫微斗数》,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却看许知秋面色如常,他把嘴一谝,忽的问:
“青云知道么?”
许知秋点头,
“听过,当今正道三家之首,天下第一豪门。”
“嘿!那你肯定不知道,青云的初代掌教青云子,算起来还是我往前十五代的祖师哩。”
说着他洋洋得意的掰起手指头,算着辈分:
“照这么算,当今青云掌教道玄真人,还是老夫的后辈哩!”
许知秋侧着脸觑着他这副落拓形象——粗布长衫、烂布鞋、烂辔头,连那杆“仙人指路”的幌子上都满是擦嘴的油……
既有个阔亲戚,如何又混到这份儿上?
“那,何不认祖归宗?”
“呃……”
周一仙被这话噎住了,
一时悻悻答不上来。
许知秋叹了口气,他现在初步搞明白了,这老头基本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老先生,你主动戳破我,不会只是和我炫耀吧?”
周一仙挠挠胡子,先是干笑了笑,
随即把脸一变,转而一副凝重严肃的表情。
“年轻人,你身上有两桩事,若处理不好,会要了你的命。”
“……”
见许知秋没接话,他自顾道:
“其一是盘踞在你体内的东西,若我没猜错,你可是中了那合欢派的某种手段?”
这下许知秋震惊了。
“你当真会望炁?”
周一仙闻言一愣,失笑:
“屁的望炁,我可没那本事。”
他扇了扇鼻子,
“只是老夫于符箓一道甚精,称得上傲世天下,方才我唤起冲龙玉(鼻神)寻掉落桌子底下的银子,讵料老远就从你身上闻到一股淫靡的骚味儿。”
有味儿?
许知秋连忙去嗅自己的腋下。
周一仙哈哈大笑:
“傻小子,你其实不骚,是我骚……啊呸!是我闻着骚。”
接着他要求许知秋把自己身上的事儿与他说上一遍。
许知秋迟疑了几秒,也就如实告诉了他。
从沦为炉鼎,大闹合欢,再到顺着暗河逃出生天……
尤其是那合欢圣火一事——此刻正盘踞在他的丹田深处——更与他详细说了。
“可了不得!”
周一仙听着狠拍大腿,盯着他两眼放光:
“能从那样的魔窟里逃出生天,你比话本小说里的主角还猛!”
接着正色又道:
“那火我知道,乃是合欢派历代积累炼化所成,此火甚是邪恶,饱含淫念杀念。对于修炼合欢法的人,算得上天材地宝,但对于你来说,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祸胎!”
“此话怎讲?”
“你这些天来,是否感觉灵台难以自持?偶有嗜血狂暴之举?”
周一仙说着竟又指向他的下体,不避讳的又问:
“或是觉得淫心如炽,夜里遐思纷呈,不得安寝?”
许知秋吃惊于他的学识,对他所描述的自己的症状,大体也都认同。
但——
“是有些,但我能掌控。”
周一仙瞟了他一眼,
“那你定力还算不错,但是,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
“可有去根的法子?”
“没有!”
回答的那叫一个痛快。
“……”
许知秋有些无语。
你说你讲这一顿废话作甚?
周一仙又道:
“那妖火扎根在你的体内,表面上与你一时相安无事,实则是在蛰伏蓄势!它就像跗骨之蛆,会侵蚀你的气血,污浊你的精神。”
“因此对你当前来说,增强性命根基,是重中之重!”
说着他竖起食指,强调着语气:
“记着!你要比它进步的更快,它迈出一步,你须得迈出两步。否则等到哪天你压不住它的时候,难免被它所控,届时……”
讲到这,泄了几分气势:
“其实此事说来……倒有个安全省力的解决之道,那就是修炼合欢法。不过你眼下正被合欢追杀,她们又岂能再传你法门?”
“我还嫌恶心嘞!”
许知秋差点冷笑出来。
让他去学合欢的淫功?
那他宁可抹脖子再穿越一次。
周一仙挠了挠头,
“那你以后就得辛苦点了,与这妖火周旋去罢。将来或许有去根的办法,但你得给我点时间琢磨……唔,将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谁能保证咱们将来还能遇上呢?”
无论如何,许知秋也对他的善意表示感谢。
然后又问:
“那老先生要与我说的第二桩事呢?”
“这第二桩……”他许是胳膊酸了,便换了个姿势搂孩子,随口道:“听说你要去岷州?”
许知秋点头。
《面人》固然好用,但毕竟不是完全保险,万一碰到真正的高人,或是眼力高超之辈,难保不会露馅。
这些天他打听过了,
岷州地属中原,是合欢势力范围之外,又离得最近,是他眼前唯一可去之处。
也唯有逃到那里,他才算安生。
“别去,那地方洪灾蝗灾旱灾这几年闹了个遍,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地,去干什么?”
周一仙上下打量着他寒酸的行头,睥睨着道:
“你一无钱二无粮的,饿死不说,小心再被那里的饥民拆了剁了填了蒸锅。”
许知秋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无妨,我这人肉太柴,骨头太脆,皮糙厚的能磨刀,下了锅他们也咬不动。”
“欸,也是……”
周一仙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是风凉话。
他眼下被合欢四处搜寻,除了那里,又能往哪处去呢?
一时没了言语。
二人围坐在大青石上,听着四周蜂鸣鸟唱,清风吹得静谧安逸。
许知秋心头恍惚,忍不住又想起个人来。
渠娘,也不知安好否?
虽然她当时做的隐蔽,但会不会被查出什么呢?
或者,她做那件事前已有准备?或是想好了脱身的后路?
他久久难以回神。
随后,他和周一仙聊起了其他,越聊越是让他惊叹。
他发现这老头甚是博闻强记,对这天下间修行之事,或奇异秘闻广有涉猎,竟似乎无所不晓。
偏偏看他一身本事稀松平常的紧,当真是知识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许知秋也没有浪费这一机会,向他请教起这方世界的各种知识。
他态度谦卑,周一仙也乐得彰显学识。
俩人一时可谓相谈甚欢。
忽的,
“嗯啊~嗯啊~嗯啊~”
却是那怀中女婴又哭闹了起来。
周一仙手忙脚乱的哄着,奈何他也只会“颠勺儿”这一招。
眼看小娃娃哭得愈发厉害,许知秋伸出手去。
“我来吧。”
周一仙犹在迟疑,
讵料那女婴察觉许知秋靠近,非但不哭了,反而“咯咯咯”笑了起来。
更甚的,
竟伸出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要来够他的鼻子。
娃娃应该是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以至于他变回了少年,这女婴仍然认得他。
许知秋将女婴搂在怀里哄着,心里忍不住吐槽:
“可怜的娃娃,跟这样一个邋遢老头讨生活,日后且有得罪受了。”
周一仙看着他抱孩子的温馨模样,一时竟有些失神。
忽的幽幽道:
“我儿周行云,前段时间死了,这丫头是我在他死后第二天捡的……”
一声沉重叹息:
“也许是老天安排的吧,让这孩子,给我这孤寡老头做个伴儿。”
“起名字了么?”
“没呢,要不你给起一个?”
“我?”
许知秋指了指自己,有些诧异。
但看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娃娃,随即又失笑了。
这娃娃眉眼弯弯的,酒窝浅浅的,甚是喜人。
行啊。
“那就叫她……小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