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一整夜。

    待到第二天还淅淅沥沥的。

    今天吃过早饭后,王神医倒是没着急出去。

    他叫次子去书房里谈一谈。

    昨天夜里等他回来的时候,王布犁也在睡着。

    王布犁早早的醒了,隔着窗台看阴雨连绵。

    没有手机之类的打法时间,确实是感觉时间过的极慢。

    两只小土狗被他逗的都没精神了。

    待到王布犁关上房门后,王神医便开门见山的道:

    “儿子,我觉得目前不是一个当官的好时机。”

    听闻这话,王布犁十分的诧异。

    他没想到自家老爹的整治嗅觉,竟然如此灵敏。

    “确实。”王布犁颔首,又低声道:

    “朝堂淮西党人排挤非淮西党人十分厉害。

    依我观之,陛下纵然是淮西人出身,但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淮西人的皇帝,后面怕是会有大清洗发生。”

    王神医对于儿子有着清醒的认知非常满意。

    不像老大一样,读书读的脑瓜子不灵光了。

    “故而昨天小公爷对你的前途一阵夸赞,我感到十分的忧心,见你还能安稳的睡觉,我也稍微放下心来。”

    要是王布犁兴奋的睡不着,那才叫老父亲极为忧心呢。

    王神医摸着胡须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呢就是个乡野郎中,侥幸靠着一点微末的手艺养活一大家子人,已然是极为幸运,托了天子的福。

    现在你们兄弟二人都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事业要办。

    老大他将来能考上个举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三他将来是继承我的衣钵的,星影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也没什么担忧的。

    至于伱,布犁,我很忧心。”

    “爹你忧心我什么?”王布犁觉得十分奇怪。

    “你小子虽然竭力在表现你自己是个普通人,但你本身的能力却像锥子一样,从口袋里钻出来一样亮眼。

    或许你觉得这没什么,但在一帮人面前,你就是毛遂,吸引着无数人向你靠近。”

    王神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惜世上哪能事事遂心呢,既要又要呢。”

    王布犁倒是无声的笑了笑。

    目前而言,他自己都发现事情的发展,与他的初衷有些不符了。

    一想到这里,王布犁便轻微颔首:

    “爹说的对,不是我吹,您儿子往旁人身边一站,就能显得出来他们愚笨,

    我平日里对付他们只用三分心思,剩下的七分都在隐藏自己。”

    “哈哈哈。”

    王神医先是大笑了几声之后,指了指儿子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平日里一直在藏拙。”

    父子两个相互笑了一会。

    “对了,今后若是步入官场的话,你就不能只用三分心思了。”王神医依旧忧心的长叹:

    “你大哥都觉得你入了太子的眼,将来前途就锁定了。

    可我觉得如今天子春秋鼎盛,太子若是登基还需多少年呐。

    这期间可有太多的变数。

    我虽然未曾进入官场当中,但这辈子也看了许多事。

    在官场当中不站队容易死。

    可站队更容易死啊!”

    对于这番话,王布犁点点头。

    在洪武朝当官,就算是小心行事,也可能会遭到牵连。

    朱元璋这个皇帝的做法,放以前的开国皇帝没啥可参考的。

    就算是刘邦,杀的也多是异姓王,而不是他手底下的那帮老兄弟们。

    卢绾这个发小都叛逃匈奴了,刘邦也没说要干掉他。

    “所以爹对于你入了太子的眼,感到十分的忧心。”王神医走过来拍了拍王布犁的肩膀:

    “儿啊,你爹我就是个郎中,不像人家那种好爹。

    在官场上我没法子多罩着你,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太难了。

    最古自是无情帝王家,你可不要当什么皇帝、太子的忠犬。

    免得被他们抛弃,还得骂你傻。”

    “哈哈哈。”

    王布犁笑了笑,对着老父亲眨眨眼。

    你儿子是那种愚忠之人嘛?

    遇到危险,我跑的比皇帝还快。

    什么他娘的救驾,肉身给老朱挡刀,根本就不存在的。

    “行,不必多言。”

    王神医见儿子这番对答,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好好好,在官场上莫要太实诚了,该虚着点就虚着点,天下并不需要所有的真相都要公之于众。

    我是害怕有人利用你查出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事情,或许会卷入党争当中。”

    儿子的能力得到了证实。

    今后上位者就会考虑如何更好的利用他为自己做事。

    皇帝那种玩意,属实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存在。

    在他的观念里,谁都得小心侍奉他这个皇帝,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也就是王朝初定,底下士卒勇猛,否则逼着人造反,拼死也得给他一锤子。

    什么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我可去你妈的吧。

    “对于这种事,我也极为小心,要不然刘御史死了,我如何要装病不去查。”

    “哈哈哈。”

    王神医又大笑几声。

    对于儿子的天真不知道要怎么规劝。

    等你真到了那个份上,怕是会身不由己啊!

    刘御史莫名其妙的死了,案子莫名其妙的结了,后面难免没有什么势力在相互博弈。

    “爹,你无需过于担忧。”王布犁小声嘀咕道:

    “其实换一个方向想,纵然我破获假钞案也不会有很大的提高。

    毕竟我是个吏员,从书吏转为吏员也没多少时间,吏部也会劝谏皇帝三思,有人会不希望我上位的。

    再不济,非要把我提拔位高官,那我就故意犯点错,然后恳请继续在基层当中磨练自己。”

    “切不可如此故意,让人看出来,天子可不是好哄骗过的。”

    王神医又觉得十分不妥:

    “不,最好不要如此做,当今天子因空印案杀了几百人,就是因为底下的官员合起伙来哄骗他。

    菜市口杀的人头滚滚,你是没去看啊。”

    “没,我对看杀头不敢兴趣。”

    王布犁随即又摇摇头:“不过这次假钞案,怕是也会杀的人头滚滚。”

    “别说这话。”

    王神医并不想知道什么假钞案子。

    他一直都谨记着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有些事连家里人也不能说,谁知道外面哪个是检校,就能从你嘴里套出话去?

    “连小公爷那个纨绔都晓得守口如瓶,你更应该如此。”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在家歇着吧,我去铺子里待着了。”

    王布犁瞧着老爹打着油纸伞,带着小儿子前往药铺。

    想必今天的天气,会让铺子清净许多。

    “二哥。”

    王星影坐在马扎上瞧着王布犁用手接雨,两只狗子盘在她脚边。

    “咋了?”

    王布犁头也不回的瞧着外面的小雨。

    “你真夜宿皇宫了?”

    “嗯,就是单纯的睡了一觉,没干别的。”

    “瞎说,你不是还审案子了吗?

    怎么叫没干别的?

    我懂,爹不让你往外说。”

    王星影抱着自己的双腿:“皇宫漂亮吗?”

    “不漂亮,皇宫装饰还没有燕王府华丽,而且还在修建当中。

    洪武皇帝这个人还是蛮简朴的,不爱好这个奢靡,宫女穿的也简陋,但穿着最简陋的应该是皇后娘娘。”

    “啊?”

    王星影一直觉得皇后娘娘作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自是会穿金戴玉的。

    而且因为皇后娘娘,她将来出嫁也能身穿凤冠霞帔。

    这个政策使得民间许多女子对马皇后感恩戴德。

    王布犁又摇摇头:“但是皇宫规矩太多,人也太多,就会有很多纷争,不如咱家好。”

    妹妹对于大哥二哥能够去不同的地方瞧瞧很羡慕。

    她的活动范围很窄,圈子也小,要不是二哥时不时的带她出去逛街,平日里就只能宅在家里。

    现在二哥都能去皇宫长见识了。

    王布犁又回头道:“你别想着进宫伺候皇帝这活,他岁数大了,不缺女人,对女人的兴趣会逐渐减弱,只想着如何更好的治理江山。

    而且皇帝死了,还会让活着的后妃殉葬,一点都不人道。

    你有二哥我教你的手艺,将来嫁到好人家当个大妇。

    你又能赚钱,又能当家。

    况且大哥二哥都是当官的料,婆家人也没有人敢欺负你的。

    咱不受那气!”

    “谁要嫁去皇宫啊!

    我只是听闻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所以才想问你是不是。”

    王星影听着二哥给她画的饼,心里美滋滋的。

    一个元末明初成长起来的小姑娘,大抵这就是她在出嫁前的美好畅想罢了。

    “皇宫当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那里不过是规矩最多的地方,规矩多就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王布犁重申了一次后又摇摇头:

    “外面的人都想进去,里面的人想要更进一步,获得皇帝的喜欢。

    可皇帝只有一个人,他的喜欢不会分给太多人的。”

    王星影不知道二哥去了一次皇宫后,就如此多的感慨。

    夜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二弟。”

    王贯众哈哈笑着走过来:“太子待你如何?”

    “不错。”

    “我那同窗茹瑺早就与我说过,他会想法子在太子面前提过你,未曾想太子这么快就找你做事了?”

    “那个太子伴读?”

    王布犁对这个人有些印象。

    他是大哥在国子监的同窗,比自己岁数还小,但书读的极好。

    他在食人魔案件发生之后,来家里探望过大哥。

    那是茹瑺第一次登门拜访。

    “他向太子朱标推荐过我?”

    “对。”王贯众显得极为兴奋:

    “当时他与我说,此事万万不可着急。

    等他在合适的时间会向太子说你断案如神的王半升名头。

    到时候太子兴许会叫你去探查食人魔的案件。

    我一直都憋在心里未曾与你说,不曾想你前夜竟然被太子招进皇宫审案子。

    回头大哥我必须要摆一桌,谢谢他的举荐。”

    王布犁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

    谢他妈的谢!

    就食人魔那案子,谁接手谁麻爪。

    那可是与白莲教有关系的,就这种脑子不清醒的教派,小心灭你全家。

    “大哥,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弟弟了。”

    “我自是要高看你啊。”

    王布犁侧头小声道:“那案子就是我发现的,我为何没有接手?

    就是因为背后牵扯太多,还有白莲教的事,查出来之后,容易死全家,别什么活都给你弟弟身上揽。”

    听到这话,王贯众一愣。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因为小公爷李景隆没有说什么案子。

    王贯众按照自己的理解,还以为弟弟破获的是前段时间满城风雨的食人魔案子。

    “啊,这里面还有白莲教的事?”

    “对。”

    王贯众也收起嬉皮笑脸:“那你前夜破获的,不是这个案子?”

    “不是,你且安心等着吧,这一次皇帝要杀的人也不在少数。”

    “哎呀,麻烦了。”

    王贯众当即愣在原地,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我还想着茹瑺是太子伴读,又是我的同窗,他也不是淮西人,你们今后理应能够相互照顾,所以才想让他在太子面前举荐你。”

    淮西人抱团且上升速度快,在国子监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这些学生时不时的就会议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存在。

    朱元璋也并没有明令禁止太学生们都不允许议政,这帮人自是放开了说。

    淮西人相比于其余各地还是少数人。

    “弟弟,谁不清楚,同样是国子监的几千人。

    淮西人因为有人举荐便能畅通无阻的进入官场,他们也无需经过科举。

    但我们这些人除了等待陛下重新开科举外,根本就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仕途。

    同样都是大明的秀才,谁愿意被如此区别对待啊?”

    王布犁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王贯众压低声音说道:“如此一来,谁人不恨淮西人?”

    听完大哥的话,王布犁沉默了许久。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个角度。

    因为他觉得老朱是嫌弃这帮读书人就晓得只读书而不会做实事,全都是读死书的。

    现在大哥这个说法,倒是让王布犁有了一丝朱元璋废相前的布局。

    那就是谁靠近胡惟庸。

    这些人将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没有举办科举,也算是“间接保护”了一些人。

    否则这件案子如何能牵连那么多人?

    以至于胡惟庸死后,还不断的有同党被发现。

    老朱就是扩大面对大明官场进行清洗。

    “大哥,如今的官场并不怎么好走,我对当官没兴趣,就想着当个小吏。”

    王布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国子监的学子都能晓得淮西人犯了众怒,偏偏天子不清楚,肆意包庇,将来怕是会拉清单。”

    “何为拉清单?”

    “算总账呗。”

    “慎言。”

    王贯众连忙制止弟弟。

    他虽然兴奋,但是弟弟也是要步入官场的人了。

    一旦口不择言,那不说是影响前途,也会受人以把柄,陷入被动当中。

    更何况王贯众还听闻当今陛下,对于当官的人会派出检校来时不时的监视他的言行。

    自家弟弟以前是县衙小吏,自然不配。

    可他一旦要当官了,就会被纳入监察的范围,尤其此处还是南京城内,监管的力度只高不低。

    王布犁耸耸肩,对于这些糟心事,懒得再多说什么。

    皇帝不放心,臣子也不放心。

    洪武朝人人自危的大时代还在后面呢。

    就在兄弟俩皆是沉默的时候,院子外的门被敲响了。

    这个天气。

    有谁会来呢?

    王星影快速冲进小雨里,打开院门,惊诧道:

    “二哥,是吴老爷来了。”

    吴卫,江宁县知县撑着油纸伞慢悠悠的踱步。

    脚上的镣铐裹了些许黄泥,双手的镣铐也被雨水浸湿。

    吴卫当真是没有料到,王布犁竟然会被太子看重,差遣他主审案子,连当朝丞相都得给他当陪衬。

    甚至昨天夜里丞相胡惟庸把他叫过府中,专门询问王布犁的事情。

    吴卫出现在这里,着实是让王布犁哥俩颇为诧异,连忙请进来给他擦擦雨水。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上司,王布犁的表面功夫还是做的不错的。

    否则吴卫也不会视王布犁为心腹。

    “吴老爷,如何在这天气来了?”

    “嗨,受人之托,不来不行。”

    王布犁也送上了一杯热茶,听到这话,心中暗道一个不好。

    该不是胡惟庸吧?

    王贯众作为本县秀才,自是有资格陪坐,而且也没打算走,免得吴卫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他弟弟才刚刚获得太子的青睐,言行举止自是要谨言慎行。

    而且不要轻易结党。

    尤其是淮西党派,茹瑺在这期间可是为自家弟弟出了力。

    到时候淮西党人以及非淮西党人都都排斥他这个弟弟,那王布犁在官场上还有什么前途?

    吴卫见王贯众没有陪坐的事情,便开口道:“布犁,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吴老爷,这事不能说。”

    面对打哑谜,王布犁也给回敬了回去。

    吴卫颔首,他晓得就该是这样,要不然假钞案王布犁不会一点风声都不漏。

    尤其是他想明白了一点,王布犁借自己之口上书的拉网式的办法,太子也都知道是王布犁的法子,而不是他自己的。

    不过胡相也告诉他了,陛下会准许先撤了吴卫的脚镣,至于手镣还要再戴上一段时间。

    可以说,吴卫也算是承了王布犁的人情。

    吴卫放下手中的热茶,镣铐发出声响:

    “布犁,既然你我都清楚,那咱们就说点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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