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天边赤红的云一如子惕梦里无边无垠埋没了他一生的火海。
下沉的光晕里,徐徐的出来青颜色的鸟,顶上冠了碧蓝羽冠。
青鸟振了双翅在青黑天里直身向上冲,本是青沉的天竟冲成雨晴的蜜色。
也不尽是,所谓天,也只一泊蔚蓝的天湖罢了。
青鸟飞在撑天的山前,也似山里草木,只在半空游荡飞行。
这里便是“仙界”之陲“天遂”。
仙界里有四座万年前神魔混战时幸存了下来,自主了神志的神山,是四天尊掌管辖圣地,便是天帝也不敢多言语。
四山将四方占了做位,替天帝将山河仙地都分作四方九地三十六神洲,此后四山便作了界地,为仙臣们作了首称。
(四山即指四神山,东——澹濮山、南——沧澜山、西——虞凌山、东——胥晔山。)
“当真要如此?”澹濮山玉竹峰顶里,两个绿袍的白头老翁在亭里摆了盘绛碧两色棋子坐了,在白玉盘上将颗颗绛碧棋子仔细排了放好。
两个便倚着棋盘,把手揣在袖里。
钰覃天尊把剑锋似的两条长眉蹙起来,一手指在棋盘里一颗被围死的棋子,一手把着一支紫颜色的长笛支在榻上。
“若是不失去,哪里会得到?此番就是为了历练,至此值得了,不需多加。”
澂夫子取了绛棋在一旁落了,依旧平淡道。
“谞舆(崇沂叶字)可真是认了个好父师。”
钰覃天尊形貌昳丽,不过及冠一般,与须发尽是苍雪的徵夫子一比,除一头白发,当真像了祖孙。
看他疏懒的取一枚碧子在棋盘里转了两转才放下,澂子徽蹙额。
“不过谞舆也只是没了意识而已,可我儿是要痛的。
定舆,这事是你一旁撺掇着司命做的,原来不是谞舆么?
现如今,我儿成了劫数,一杯一杯在汤里滚着,你心里不愧?”
钰覃将两棋从棋盘里取了,又在澂夫子那里取了两枚,将四枚棋子向半空一抛,直让青鸟随意抓了两枚在家里,扑棱着翅子把喙里两枚棋子丢进了养金莲的池里。
澂夫子眼里,便只剩两枚一碧一绛两个颜色。
原来就注定了,就是钰覃这老神仙也变不了卦数。
“婳儿终是选定的,此事他们连玉帝也一并瞒了,你我只能循规而行,祈愿各自相安无事。”
钰覃一听,怒气制压不住,直身一把将棋盘掀了,手里隐隐泛着光,眼看就要凝成诸神都敬畏的“洎赜”剑。
澂子徽面色不改,自若的呷了装了半盏凉水的玉茶。
末了,钰覃颓唐一般跌回榻里,施法将棋子归了位,又取了一棋子,睁大了凤眸将其置在棋盘上。
“你是后来这里的,不知晓此事,万年之前神衍域突遭横祸,我与十四诸神在南天一战便是六年,十四诸神只剩三个,余下的都在南天为汤阘做了祭。
如今汤阘在祭台里蠢蠢欲动,堂堂仙界竟只指我儿,三尊虽存,大气犹伤我儿是唯一神脉。
可怜仙界人人堕懒,不知居安思危,自身力行,却要四尊为战争驱挟,如今竟依仗我儿神脉!
子徽,你不曾与那些什劳子神仙见过,也不曾亲眼见过那诐幽连弩,那时的汤阘,也是一棋定生死,一箭,灭天知(天道)。”
澂子徽怔在蒲团上,绛棋在手里炽烈的滚,久久不曾放下
抬眼看了钰覃,只见他手拿了酒,已然睡在榻里,白发盖了半张脸,玉瓶里酒液缓缓聚了一滴,砸在地上,听在澂子徽耳里,竟比惊雷还要骇人几分。
他知晓,钰覃是从不喝酒的。
澂子徽于钰覃身盖了衾被,自己用法布了界子(结界)在棋盘上,徐步出去了。
凡间早已一片乌蒙得看不清物什,只京城里还未宵禁,正一簇簇亮着。
陈另在乌蒙的夜里睁了眼,便腾地惊惶坐起来,两眼微瞠,聚着眼四面看,都是冰冷的东西,房里未点灯火烛,只一轮清月嘲讽一般照进榻里。
陈另慌忙下了榻,脑里又是子惕冰凉的青紫色脸,及那满墙的蝇头小字。
怕得浑身打颤,连房门也不开,在榻边窗里翻了出去,脚下不稳又摔将在地,心里恼恨着陈相,一面站起来疯癫似的赤脚跑出宅院。
是他鲁莽了,一个连国政都治理不好的东西,怎会在意一个下诏狱的状元生?
他原以为……
陈另惺红了眼,切着牙狠命了跑,仿佛要将生息用在跑上用个干净。
天牢里时常要处置犯人,因此便建在城外崖里,陈另就是跑到天明,也跑不到天牢,心里斟酌把店里客人的马顺了一匹,疾风一般冲向城门。
这夜,那建在崖边的天牢上空,忽然一片炽红的颜色染开,越烧越盛。
陈另望见火光,心里针扎似地痛了,又自己安慰,子惕那么要强,怎么会呢?
只是心里愈是这么想,便愈是痛,只一起化成线珠般的泪,渐渐淌进衣襟里。
陈另赶到时,只见赵社被赵尚书手下侍卫用麻绳捆了,在嘴里塞了棉布。
赵社自己一个劲向火光团里靠,发癫一样,嘴里呜呜的大喊,额上青筋根根胀开来,发里满是豆大汗珠。
陈另晓了那火里是什么,心里刀割穿剑似的,狠狠摔在地上,睁了两眼猩红怔怔地看火团剧烈地欢庆,燃烧。
赵社见了陈另,喊声更烈了,只是陈另未曾听见一般手脚并做的爬将起来,扑在狱卒身上,紧紧揪着狱卒衣领,
“谁允许了?谁许你们碰子惕的!”
狱卒被陈另揪得生烦,忙将陈另上下打量一番,知道是陈另,直把人揽在地上,啐了陈另一口水,骂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陈小公子么?
下贱胚子,敢揪大爷我,来呀!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东西好好收拾一番!”
众人一听,兴冲冲拥成一团,将陈另围在里,对其拳打脚踢,陈另咬住牙,不肯出声,只在众人小腿间隙里怔望着那熊熊火光。
只知晓,那里,埋了他的好友和志气。
正一点点消成白灰。
身下的青草尚未长成,可也足够将陈另的双手割地糊烂……
几日里,婳笄终日坐在房里绣花,做的是只荷包,也是高巧的双面绣。
外边是海晏河清,里边则是一对雎鸠鸟,在湖心的桃树下共同卧着,俨然细腻的深情。
这几日里,婳笄总不用心。
总是将指尖扎出血珠来,总是会念起子惕,心里也惶惶不安,只盼澂夫子快些回来。
忽而听府外正门似是被打开,婳笄一喜,连忙放了荷包起身出去迎。
澂夫子回来时,都是从正门进来,虽是神仙,却没有“飘”这一说。
婳笄在中园外便见到澂夫子红着眼回来。
“夫子,您怎么了?”
澂子微见是婳笄,心里又是痛。
便上前把婳笄抱在怀里,抚着婳笄披在脑后的青丝,就如自己待女儿一般。
“夭夭,子惕出事了,你赶紧去看看罢,以后不必回来了。”
“夫子……”
婳笄骤然红了眼,泪水也徐徐掉下来,紧紧抱着澂子徽。
“不怕,夫子知晓夭夭的打算,既然决定了,便去做了,好么?”
澂子徽抱着婳笄,任婳笄在他衣上浸了泪,许久,婳笄徐徐跪下来,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双红肿凤眼,已变得深邃而不可捉摸。
只见婳笄行了礼,缄默地走向门外,半途里化成片片桃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澂子徽只在原地站了许多半刻钟,看院里空荡的教人冷意四起。
婳笄赶到时,见牢里的医陀的在子惕住的牢房里,伏身抄什么。
医陀见有人来,便抬头瞧了一番,看到是赵社,便匆匆起了身,向“赵社”作揖,“弘大人在傍晚便仙去了,我知晓弘大人是好人,便偷偷换了尸首,刚化了的,只是个死囚。
可弘大人尸首不可久放,便自主张将遗尊火化,收了骨灰,便在这盒中。”
医陀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小心护着给“赵社”。
“赵社”只道声谢,目光在墙上荡了几眼,旋身便出了牢门,急步如风,顷刻便消失的无踪。
心里暗自酌了一番,赵公子向来胆小,见了自己也有礼,今日是怎么了?
医陀顿住,跌在椅子里,刚才赵公子是让尚书手下的侍卫绑了,应当是回不来牢里的
那这位赵公子……医陀脑里皆是“赵社”眼里冰晶似的冰冽,又对鬼神之说更深信不疑。
医陀笑了笑,又在炕上坐了,张了花里雾里的眼,将墙上蝇头似的字摹下在纸上。
婳笄在京里置办了宅地,宅里植一棵四寻(八尺为一寻)高,枝根相绕的凤凰树。
正堂侧旁便是清远居。
婳笄身着玄色长袍,面若冠玉,俨然一张冷冽昳丽的男子模样。
婳笄徐徐从清远居里出来,手里持了一柄欣长软剑。
在凤凰树下,月华映于剑身,射出锐利剑锋,忽然暗了天,原来是密云遮了月华,只与婳笄身上玄袍一般乌沉
婳笄移换着剑式,剑里招招杀意尽显,四里皆是破风声。
婳笄面里无毫丝情绪,可心里满是子惕的模样。
纵使没有她,子惕或喜或悲或哭或笑,皆铭刻一般在画笄心里,再也抹消不去。
雪竟在三月里纷纷降在凡世,片片犹如鹅毛草席,凤凰花竟遇雪而绽。
雪如白珞(珍珠),花如绛珠(血色珠子),一齐映与婳笄在树下执剑起舞。
衣袍猎猎伴了北风啸啸。
婳笄一头青丝愁成白发……
只消一夜,江山银雪四尺,谷黍被埋在田地之中,挣扎也不得活气,百花枯蔫,生物皆藏。
一时京城上下百姓怨声载道,皆呼天子无能,百官无状,惹怒了玉帝,召来四尺鹅毛飞雪降罪人间。
一时间国里百姓纷纷击鼓鸣苦,作甚么万民书,在衙里呈作一堆。
宫里更是热闹非般,百官分成两派在空荡皇椅下你言我语,各自寻了理据争辨。
“陛下,您还是去看看吧,朝里百官正争的激烈,这如何办作?”
皇帝在自己寝宫里将政书翻了个遍,竟一本有关三月飞雪的记载也无。
章帝心里惊惶,忙抓住大监长问:“朕先前祭过社稷么?”
太监长心里打颤,扶了皇帝在椅里端坐了,回道:“上回陛下与陈妃娘娘出宫游玩,祭社稷一事,是陈右相在理,也未出甚么错。”
“那百官有无罪状?”章帝敞着龙袍在肩上堪堪挂着,就是帔绶也不知在哪个后宫佳丽那里掉了。
太监长心里麻线似的一团乱,也不知需要讲什么,他日里除了给皇帝戴高帽子,好似无甚么可以出手的。
“百官是陈右相在管着。”
“叫那陈佑过来回话!”章帝揉了揉带了淤青两条的眼,又躺回在龙椅里。
今日有些烦躁,白雪泱泱在宫里宫外满满铺着,他既非玉帝,也非雪神,怎的都来寻他讨要说法?
章帝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许是太久未思考,只觉得犯困,瞌睡虫在脑里倒腾,便翻了身,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