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极速下坠,风声、涛声贯穿耳蜗。
艾波洛尼亚还记得十五岁胜利那天西西里的天空,没有这么蓝,棉絮般的云遮挡光线,她躺在亘古未变的荒原,却仿佛揭开有限但无垠的宇宙一角,和所有她已知的未来隔岸相望。
西西里的柠檬搭乘远洋巨轮,化作水手体内的维生素c,化作地主口袋里金光闪闪的货币,化作护林保镖肩后漆黑的双筒列木仓,化作佃农额间的汗水,化作荒崖下的一具具尸体……她杀了很多人。人是杀不尽的。她以绝对的耐心搭建了替代性的体系。
做到了吗?她不知道。
西西里的工业产品行过地中海、大西洋,甚至行走在莱茵河、多瑙河、密西西比河,大把美钞、法郎汇进资本家口袋,还是老一套规矩吗?
身体蓦地撞上一层柔韧的网,又重重弹起,痛得像是撞碎了脊椎骨。她不该哭的,但泪水已经无法抵挡地流出。
粗缆绳结成的网,绷到极致的弓弦,海风磨刀石般刮过,淹没在海浪里微不足道的呲啦一声,她再次下坠——
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蚊虫,翅膀沾湿坠入大海。
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而来,咸涩风浪推入口鼻。艾波洛妮亚拼命向海面游动,一次次挣扎着冒出海面。惊涛骇浪此起彼伏,她在浪涛里竭尽全力划动四肢保持平衡。
阳光刺目而冰冷,任由波涛一浪一浪蚕食她的体温和体力 ,身体逐渐变得麻木。
人们总寄希望于规律的力量,认为黑手党将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自然消亡。但她知道,黑手党的手段在二十一世纪仍然畅通无阻。
西西里乃至整个国家需要彻底的、从头至尾的洗礼。可她能那么做吗?她敢那么做吗?
她怀疑、绝望、犹疑,生怕夺走本该属于这个国家人民的优渥生活。
泪水、海水融为一体,脸颊浸得发白,艾波最后望了眼海岸线,绵长辽阔、仿佛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大地之母。她放松了身体、沉入水底。
她想,美国人的那一枪到底击散了些东西,信念和勇气之类的。也许她可以写文章,替大人物工作,积攒履历,在两派势力之间游走,就像之前那样。仔细想想,似乎也不错。可她实在想要回家,回到大陆的另一头、回到时光的另一头。
风啸涛声早已远去,海面之下一片寂静。大脑缺氧,开始出现幻觉。
她看见她抵达了彼岸。高楼大厦林立,街道整洁,人们脸上洋溢着各自幸福的小苦恼。父母朋友、同门师兄师妹团聚在除夕,电视里春晚画面流淌,烟花亮彻夜幕。
光线越来越暗,肺部弥漫炸裂般的窒息,艾波闭上了眼睛。
再见,西西里。
*
1949年,航行半个世纪的奥林匹克级邮轮——维吉尼亚号即将退役。这艘当今仅存的四烟囱邮轮的最后一趟航线,自伦敦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抵达地中海,在希腊比留堪斯夫港口进行初步拆卸,而后返回大西洋,在墨西哥湾的船厂进行二次拆卸,最后返回纽约组装炸药,告别这个世界。
旭日跃出海面,含蓄点亮一道扇形的海面,海天四野仍保留破晓的晦涩。
游轮艉部的阴影里,1900兴致缺缺地看着水手们拔河似的,用力从海面拽起渔网。
这趟旅程乘客不多,冷库几乎没有储存肉类,水手们想要开荤只能自己动手。横竖是最后一趟了,船长对他们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还会派1900来旁观。
“我觉得是个大东西!少说110磅,可能是条旗鱼!”汤姆经验老道地下结论。
另一名水手说:“也许是一小群沙丁鱼!”
“鲑鱼也不错!”
无论是什么品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大收获。脚边的网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期待起来。
终于,最后一截渔网提溜出海面、拽上艉部甲板,网兜里海水倾泻而下,瀑布般顺着船体拐角流回大海。
“我的上帝!”汤姆惊呼出声。
并非旗鱼、沙丁鱼或是任何鱼类。
“死掉的女人?真是晦气!”另一名水手踹了那尸体一脚,却在下一秒惊骇地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快速向后退。
只见那纵横交错的渔网卷裹的身躯抽搐几下,胸口发出几声咳嗽,而后哇地一声吐出水来。
一时之间,那些漂浮在海洋的古老传说一一涌现水手的脑海,他们战战兢兢、面面相觑,互相冲对方使眼色,谁都不敢将它踢回大海。
艾波撑开粘滞的眼皮,咸腥的海风充斥鼻尖,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她躺在一艘巨轮的尾部,视野里半截甲板的弧线、半截深蓝的天空,一圈外国男人围着她,看起来像是凶杀案或是伦理片现场。
简直是无妄之灾。工作连轴转一星期,她刻意留出时间飞回家乡参加马拉松,结果过于高估自己的抵抗力,跑完第二天感冒咳嗽、手脚发软,从山脚的祖宅出来时,不慎踩空台阶,后脑勺磕上青石板,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来都来了,艾波暗自叹气,坐起身来,扯下身上的网,试探般摸了摸嗓子,用英语问:“这里…是……哪里?”
被海水泡得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却带着意大利口音。
水手们早在她坐起来时,就紧张得齐齐后退,只有1900还站在原地,他饶有兴致地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介绍:“这里是维吉尼亚号邮轮,你又是谁?”
艾波洛尼亚。
艾波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止住,装作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看向发问的男人。他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瘦削,双目有神,两鬓有几丝风霜般的白。
“你不记得了?”他问。
少女迟疑地点点头。
1900打量着她,发白的皮肤、棕色的眼睛、漆黑的长发、廉价的黑色连衣裙。如果这是塞壬,显然也不是个富裕的。
“你想要回大海吗?”
少女连连摇头。
“你会唱歌吗?”
艾波自信点头,不带丝毫犹豫,然后她就看到这个外国男人双目噌地亮起,兴奋地说:“太好了,你就在船上住下吧!”
“你想要她在船上住下?”
史密斯船长握着烟斗,打量着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钢琴家,昔日的小男孩如今已经快要五十岁,而他也老了,这艘船也老了。他耐心地和1900解释:“她是女人。现在船上没什么客人,不需要服务员和厨娘。我不能无缘无故收留她,要么让她付船费,要么她只能下船了。”
钢琴家挠挠头,他没有钱。
曾经养殖场般住满人的三等船舱,此刻空空荡荡,女孩披着旧毛毯坐在其中一张钢丝床的下铺,脸贴着圆圆的舷窗,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天船在阿尔及利亚补给。”1900沮丧地传达史密斯船长的意思,“十分抱歉,给了你不该有的希望。”
“船费吗?”艾波转过头来,经过几小时的修整,嗓子基本恢复,只是那意大利口音仍挥之不去。她朝1900伸出手,疑惑又无助地问:“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抵债?”
白皙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条坠有珍珠的金链子。
自然是能的。
就这样,艾波留在了即将退役的维吉尼亚号。
*
丰厚的船资让艾波住进头等舱房。虽然在她看来,发黄的窗帘、起毛褪色的地毯、暗沉漫有锈斑的金饰……无处不透着老旧的时间痕迹,比八十年代的小城旅馆还土、还脏。
但至少有热水。
艾波褪下沁有盐粒的衣服,蓬勃的热水流淌过肌肤。不自觉发出灵魂喟叹,没有什么比在海里泡大半天,再洗个热水澡来得舒服了。
蒸腾的白色水汽里,她对着镜子仔细打量里面的人。
这是一位美丽的欧洲女性,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丰乳肥臀、腰肢纤细。但微隆的小腹和浅淡的纹路昭示她孕育子嗣的过往,而左胸下方的那枚贯穿至背部的伤疤,更显得她的身份非同一般。结合意大利口音,以及船只所在的位置,艾波有理由相信原主是黑手党大佬的情妇,因为敌对势力倾轧或是火并意外坠海身亡,然后被她穿来了。
到时候原主的家里人找来她怎么办,继续回去给人当情妇或是小妻子?她万万不能留在欧洲。
前往美国是个好选择。现在是1949年,距离改革开放还有二十九年,她得趁这些年多赚刀拉,到时候做个买假古董的冤大头,给国家咔咔送外汇。
画面过于美好,艾波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这年头到底什么赚钱呢?艾波一面擦拭身体,一面思考起来。
这个问题艾波思考了一个月,船只从地中海转了个圈儿,卸下一部分值钱的装饰离开希腊,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
“是回到大西洋。”1900指尖在琴键流连,同艾波解释,“维吉尼亚号一直往返于美国和欧洲,从不改变航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知道她并非海妖,原因无它,她那五音不全的歌声只会让水手想要拼命逃离,压根儿无法蛊惑人心。但就像当初老丹尼收留他一样,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失忆少女有份教育和指引的责任。
“可这次就改变了。”艾波学着钢琴家的语调说话,想要甩掉口音、丢掉身上属于原主的印记。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眼前的琴键,哒哒哒地,像是优美舞曲里乱入活蹦乱跳的卡通人物。
“那是因为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1900回答。
艾波注意到人称代词的发音,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是什么感觉?”
“什么?”
“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一艘船上。”
1900笑起来,眼角、唇角蔓延出深刻的纹路。
艾波明白了。她问起美国的事情,“邮轮会在密西西比州停靠,你觉得我应该在那儿下船吗?还是去纽约?”
“这取决于你想要做什么。”1900模仿别人和他说的,开始教育艾波,“女孩总是要嫁人的。下了船,你会找到丈夫,然后住进一幢房屋,生几个孩子,快活地生活。”
艾波听了直摇头:“我不结婚。我要像船一样,自由地航行。我会去工作,做服务生、做舞女、做销售员、做保姆,总而言之,我不会靠丈夫生活。”
“了不起的想法。”1900发自内心地赞扬,“那我认为你在纽约下船比较合适,那边人口密集,工作机会多。”
“好的,谢谢。”
*
1950年的复活节,伴随一声惊天巨响,年过半百的维吉尼亚号沉入大西洋。
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间公寓,1900摸着疼痛的后脑勺从床上坐起来。
“欢迎来到纽约。”艾波笑眯眯地对他说,也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