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柯林尖锐的提问，桑尼学士顿时从狂热中冷静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北境守护者虽然年轻，但却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于是，他缓缓坐在了餐桌对面，凝重地点了点头，道：
“没错，这个被我所寄予厚望的新农牧体系确实有几个致命的缺陷。”
薇拉一惊，顿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准备仔细聆听。
桑尼学士似乎担心面前的两位重要人物对自己的农业改革方案失去信心，连忙先安抚道：
“但请您放心，这些缺陷我苦思冥想这么久，已经有了一些解决的办法。”
柯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您还是先说缺陷吧。”
“好。”桑尼学士清了清嗓子，坦诚道，“首先，是红薯，其实它存在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难以长期储藏。
大麦、小麦、稻米只要方法正确，可以存上三五年。但是红薯，就算晒干了，最多也只能存储半年时间。”
薇拉歪了歪脑袋，疑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呀，红薯吃完了之后，再吃面包好了，我们又不是不种麦子了。”
桑尼学士摇摇头道：“公爵大人，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税收！”
“税收？”薇拉有些不明白了。
柯林目光一凝，立刻意识到这会带来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的税收方式很落后，普遍都是以物抵税。
比如说，如果冬泉镇的领主在领地内实行“什一税”，也就是说，这里领民的所有产出，必须拿出十分之一交给领主。
种麦子的，就缴十分之一的大麦，养牛羊的，就上缴十分之一的牛羊，或者牛皮、羊毛等能够被认可的等价物，所以，如果桑尼学士的新农牧体系得到推广，那这个体系中的农民将上缴十分之一的红薯和猪肉。
但这就牵扯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红薯难以长久保存。
领主收取这些税，当然不是为了自己吃，他一家族人就算再多，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
这些税收上来，要么作为战略储备，要么用作军粮，要么放到市场上去交换自己想要的货物……总之，这都要求收上来的税物，必须能够长久保存。
而红薯，却在这一点上有着非常致命的缺陷。
难怪桑尼学士这个看起来非常美好的农业改革方案在御龙城受到了那么严重的抵制，贵族们可不希望自己收上来的红薯没多久就全都变质了。
经过桑尼学士的一番解释，薇拉也明白了过来，但随即她就再次问道：“那能不能让领民们将红薯换成铜币，再用铜币来缴税呢？”
“恐怕不行。”桑尼学士摇头否定道。
“为什么？”
“因为，没有足够的铜币。”
“没有足够的铜币？”薇拉更加疑惑了，只好求助似地看向柯林。
柯林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道：“确实，如果要求领民都用铜币来缴税，看起来对领主来说是更方便了，但实际上，这会让市场上流通的铜币大量减少。
另一方面，那些采用新农牧体系的农民由于无法长期储存红薯，必然也会将一部分吃不完的红薯卖掉，再买来更容易储存的麦子，这样一来，市场上对铜币的需求反而增加了。
货币需求增加，但供给却在减少，这个新农牧体系越是成功，对现有货币体系的打击就越大，甚至会造成通货紧缩。”
柯林几乎可以肯定，通货紧缩一定会发生。
因为这个世界原本是自然经济为主体，农民们日常几乎都用不着铜币，因为他们都是自己种地，收获所得除掉缴税，就自己吃，并不会有太多交易。
但新农牧体系就不一样了，农民必须交易，不然红薯就会吃不完坏掉，这就会极大地激发市场的活跃性，如果货币供应不跟上的话，后果就会极其糟糕。
但这些东西薇拉完全没听懂，眨了眨可爱的大眼睛，更加迷惑了。
桑尼学士也对柯林冒出的新名词感到好奇：“通货紧缩？子爵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柯林轻咳几声，淡淡道：“就是说流通的货币不够，铜币反而成了稀有物，其价值直线上升，物价下跌，持有铜币的人不愿兑换，最后造成整个贸易市场无法正常运转下去。”
桑尼学士用惊异的目光看了柯林一眼，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位年轻的子爵竟然对经济运转的研究如此之深。
“那我们就不能多铸造一些铜币吗？”薇拉再次开口问道。
桑尼学士点点头，道：“没错，这确实是一个办法，但是，光辉帝国的铸币权在皇室手里，您必须要先获得皇室的同意。
而且，我必须提醒您，铸造铜币其实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因为铜币的铸造成本，还要高于它的价值。”
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对经济运行的理解还不如只是个半吊子的柯林，但他们也明白铸币权的重要性。
所以，要想从皇室手中获得铸币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初桑尼学士的新农牧体系被否定，就说明皇室并不想改变当前的货币体系。
其实就算获得了铸造铜币的权力，柯林也不想去做，因为正如桑尼学士所言，铸造铜币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会加重圣希尔德家族的负担。
不过，要解决货币短缺的问题，柯林还有别的办法。
这还要多亏了他前世见惯了市场经济发达状态下，商人们的各种骚操作。
于是，他便笑着开口道：“我们未必要铸造铜币。”
桑尼学士目光一凝，连忙问道：“子爵大人，您难道有更好的办法？”
柯林笑着点点头道：“没错，我们可以向商人借贷！”
“借贷？”桑尼学士顿时一脸迷惑，他不明白借贷跟增加货币供应有什么关系。
柯林自信一笑，悠然解释道：“我们可以用圣希尔德家族的名义，向北境各大商人借贷，而借的东西，正是粮食！
之前趁着北境饥荒，我知道不少商人都暗地里囤积了大量粮食，准备等粮价上涨再大赚一笔。我本来想等这次回到北境后，好好整治一下这些一心想要发国难财的家伙们。
但现在看来，或许可以采取一个更温和的手段，用借贷的方式，从这些商人手中套出大批粮食来。”
薇拉忍不住疑惑道：“柯林，但这个跟我们现在聊的东西有关系吗？”
“当然，你听我慢慢说。”柯林笑着安抚道，“当这些商人将粮食借给我们后，圣希尔德家族将出具一批带有家族徽章的票据，恩，就叫债券好了。
并且，你也将以北境公爵的身份在公开场合声明，任何持有这些债券的人，都可以在债务到期日之后，前来狮吼堡换取等价的粮食。”
薇拉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可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柯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提问了。
然而，桑尼学士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却越来越亮。
柯林笑着继续解释道：“这样一来，这些债券就跟粮食划上了等号，而且是以圣希尔德家族的信用做担保，它们就具备了一般等价物的特征，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当成货币来使用。
之后，我们就宣布从此以后北境的税收必须上缴货币，或者等价债券，一旦出现铜币短缺的情况，相信我，人们一定会使用这种债券作为交换的媒介。
这样一来，我们虽然没有铸造新币，却已经实际上增加了市场上流通的货币供应了。”
桑尼学士激动地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子爵大人，您真是一个天才！”
说完他就在餐厅中来回踱步，应该在仔细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薇拉将自己的发梢缠在指间，似乎也有些明白柯林的意思了。
但桑尼学士来回走动半晌后，突然停下脚步，凝声问道：“子爵大人，我觉得您的这个办法可能还存在一个问题。”
“你说。”
“圣希尔德家族向商人们借的贷款总要还清，而一旦还清，这些债券不就退出市场了吗？”
“谁说借的贷款就一定要还清？”柯林语气幽幽道，“我们完全可以借新债，还旧债，将这份债务永远地维持下去。”
桑尼学士愣住了。
薇拉也有些迟疑，因为在这个世界，借贷可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尤其对于贵族来说，让他们欠那些低贱的商人钱财，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耻辱。
现在北境情况特殊，让圣希尔德家族借些钱救救急，也能说得过去，但如果让债务一直持续下去的，对圣希尔德家族的威望恐怕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柯林看着两人脸色的变化，心中暗笑。
他可是知道，地球上的某个头号流氓国家，也是借了一屁股的债，但有人敢因此小觑它吗？
“相信我，合理的债务不但不是一种负担，反而是一种祝福！”
柯林说出了美利坚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的名言。
其实，柯林通过这种发行债券的方式，绕过皇室的铸币权，事实上是等同于在私自发行流通的货币。
而如果能将货币的发行权握在手中，将会产生多大的利润和影响力，柯林当然心知肚明。
为什么美联储每次金融危机的时候都喜欢购买美债？
不就是为了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市场注入大量的流动性美金，增加货币供应，从而造成通货膨胀，以此来收割全世界嘛。
还美其名曰——量化宽松。
其实就是在疯狂印钞票。
但没办法，你还没法直接指责对方，毕竟这种方式下美联储确实是在还债……
柯林的灵感其实就是来自于此，他通过向商人们借贷粮食，从而发行等价的债券，再以圣希尔德家族的信誉背书，加上可以作为税收抵用，这些债券也就具备了货币的功能。
这样一来，圣圣希尔德家族也就是在通过这种方式，稀释收割北境商人，乃至整个帝国贵族的财富。
但以这个世界的贵族对于金融的粗浅理解，应该还看不明白这种手段的真正威力。
当然，这个世界还是以自然经济为主导，而不是市场经济，所以操纵货币发行权的威力并没有办法完全发挥出来。
但只要这个方法能够顺利施行下去，柯林有信心能让北境迅速从饥荒和战乱中恢复过来，甚至迅速与其他三境拉开差距。
薇拉看着一脸自信的柯林，虽然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个计划的真实含义，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一如既往地全力支持自己丈夫。
至于桑尼学士，这个家伙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在北境推行自己的新农牧体系，哪怕对柯林的解决方法还有些疑虑，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
柯林见两人都不再有意见，顿时志得意满地对桑尼学士发出正式邀请：
“桑尼学士，不知您是否愿意前往北境，担任圣希尔德家族的农业顾问？”
桑尼学士的面色变得郑重起来，看向柯林的目光中也终于带上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意，沉声道：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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